第148章 王八
惊隐庄, 西角别苑。
明月高悬,四下静谧无声。
夏夜燥热的空气中不时拂过一阵清凉的微风,虫鸣浅吟。
宋惯生抱着软枕趴在窗前竹榻, 目光随着院内的流萤散漫地晃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嫌阿质哭哭啼啼太过吵闹, 便随便寻了个理由将人打发走了。
如今这别苑中就只剩他一人。
宋大少爷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也不知桑时若那女人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掐着时间大概是和凌清清等人到鸿蒙道的丰沮山去了吧?
一想起这些事,宋惯生就有些胸闷口渴,正当他艰难地支起身子, 伸手想去够身侧小案上的茶水时, 忽然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道人影闪过。
他神色一变, 低声喝道:“谁在那?!”
那人似乎楞了一下。
紧接着沙沙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 直到对方走出假山阴影处, 宋惯生才瞧清月色清辉映照下少女紧绷的面孔。
他惊愕万分:“桑时若?!”
“你怎么在这?”
桑时若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却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不能来吗?”
宋惯生:“……”
年幼时, 每回他被阿爹罚了。只要桑时若暂住这惊隐庄,必定会爬他院子墙头来看他笑话。
那时她年纪小, 人又矮小,只能踩着外边的竹筐一点点爬上来, 那处院墙上的瓦都要被她蹭秃皮了。
桑时若走上前,搁下手中长剑,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我记得惊隐庄入夜后戒备森严, 怎么今日一路下来没见几个巡视的守卫?”
宋惯生扭过头不看她, 缩回方才去拿茶水的手:“庄子在各州几个据点出了事,老头将主家的人都派出去了, 自然没剩下多少人了。”
桑时若不动声色将倒好的茶水放在宋惯生面前。
明明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宋大少爷却像是炸了毛的猫般:“我自己能拿到!”
“哦。”
宋惯生什么德行, 她再了解不过。
桑时若见怪不怪,顺手就将茶水拿远,放在小案最远的一端,风轻云淡道:“那你自己拿吧。”
“……”
桑时若这女人果然是专门跑来看他笑话的!
宋大少爷暗自生着闷气,又将脑袋扭开了:“不喝了!”
桑时若眉梢挑了挑,轻咳一声,又将杯子挪了回来,宋大少爷听闻动静,回头飞快瞥了一眼,死活不肯伸手去拿。
他继续嘴硬:“我不渴。”
桑时若没有理他,倚身抱臂,欣赏着月下流萤。
“咕——”
一道怪声突然打破了二人之间安静的气氛。
宋惯生面上一热,将脑袋往软枕里埋了埋,直接装死。
桑时若暗自瞥了他一眼,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他面前。
宋大少爷微微侧面,偷偷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豆酥?”
“嗯。”桑时若道,“爱要不要。”
“我不饿。”
“咕——”
桑时若:“……”
“宋大少爷还是一如往常的嘴硬。”
太丢脸了,宋大少爷倒吸一口气,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在谁面前不好,偏偏是在桑时若这个女人面前。
察觉到头顶那道目光还未移开,宋惯生心中纠结万分,最终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包豆酥,然后唰地抽回了手。
桑时若的眼神在无人注意之处闪烁了一下,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路上随便买的,宋少庄主还请别放在心上。”
“知道了。”宋惯生恹恹道。
他拆开纸袋,果真是豆酥,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又不像苏小兄弟喜欢吃甜食,为何看了眼包装就知道这是豆酥。
大概是自己在哪瞧见过几次吧。
宋惯生没有多想,又问:“你三更半夜潜入惊隐庄到底想干吗?”
桑时若的眸光轻轻一转:“就当我是来亲自道谢如何?”
宋惯生不信:“哪有人半夜来的。”
桑时若才不管他到底信不信。
“我只是过来告诉你一下,这些年承蒙宋少庄主厚爱,我才能从桑家顺利活下来,生辰贴我已经收到了。”
当家中传来消息,惊隐庄老庄主亲自登门退亲之际,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在净华城的她却收到了生辰贴。
宋惯生没有将它交给桑家,而是放回到了她的手中。
此事或许在旁人看来无足轻重,但对桑时若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什么厚不厚爱,不过是我当年年幼不懂事,被你表面给欺骗了而已。”宋大少爷气哼哼地咬了一口豆酥,拒不承认。
桑时若:“是,是我骗的你。”
宋惯生见她终於承认,正得意洋洋准备接话。
“但——”
桑时若话锋陡然一转,“这些都是你自愿的,不是吗?”
“……”
宋惯生年幼丧母,正是因为如此老庄主很是疼宠他,早早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在桑时若看来,宋惯生就是大少爷脾气。
不过他和那些长歪了的少爷们不同,老庄主虽是粗人,但却是忠义之士,宋惯生深受父辈影响,最终长成了一个忠义丶正直的少年郎。
只不过少年涉世未深,心智不成熟,行事也尚为鲁莽,偶尔透着一股单纯的憨傻之气。
但他不蠢。
否则也不会看透自己那些不被人轻易察觉的计谋,并且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一旁冷嘲热讽,指责她心思重,又爱算计。
可这些年里,宋惯生却从未向桑家透露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起初,桑时若还会想方设法阻止宋惯生向桑家人透露半点不利於自己的消息,将他锁入柴房或是将他骗进深林。
但后来她才发现,这个笨蛋就只会跑到她面前装装架势,压根就没有其他的意思。
宋惯生每次叫嚣要解除婚约,老庄主问起原因,他也只字不提。
老庄主只以为他又在耍什么大少爷脾气,无理取闹的,常常提着棍子去揍他。
不仅如此,桑时若每一次将宋惯生当成棋子置入自己所布局的棋盘之中,他总会按照自己设想的那般走上她设计的每一步。
时间一久,她也分不清宋惯生到底是因为太蠢才会次次任自己摆布,还是因为他早已洞穿了自己的想法。
“本少庄主无聊,又不爱读书,陪你玩玩,打发打发时间而已。”宋惯生张牙舞爪。
“行了。”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等到眼下这件事解决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有瓜葛了。
桑时若收回目光:“我来此确实还为一件事。”
“什么?”
桑时若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方才你说惊隐庄各方据点受创,你不觉得这一场景似曾相识吗?”
她神情覆杂,欲言又止。
“东海流波山。”
“此事确实有些蹊跷,与那丶那具白骨说的话确实能够对应上,但还有一点——”
宋惯生皱了皱眉,“这件事时间对不上。”
他们在东海流波山得知了前两世所发生之事。
其中,惊隐庄横生事变,迅速败落已成定局。
各州据点受创,恐怕就是前兆。
他看出父亲的忧心,意欲分担,但父亲却坚持一力承担,不准他插手此事。
宋惯生也只好作罢。
但无论哪一世,此事都发生在三年后。
桑时若沈默半晌,忽然道:“鸿蒙大会不是也提前了吗?”
宋惯生沈吟片刻,压低眉峰:“你的意思是……”
“大会与惊隐庄突发事变正是在同一年,或许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或者说,与勾陈宫有关……”
毕竟大会提前正是授意於勾陈宫。
对於宋惯生而言,白骨所说的那些只是一串串冰冷的文字,他无法想象惊隐庄这般庞大的家族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崩塌,甚至觉得有些虚浮。
但桑时若却能真真切切地看见过那些惨烈的场景。
在凌清清夺魁,众人将要前往丰沮山的前一晚,她的梦又出现了。
在梦境中,惊隐庄失陷。
宋惯生独守山门,浑身被鲜血浸透,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即便白骨已经告诉她,梦境所见并非预知,而是水月镜花中的“夙世”,只是残留在记忆中的有关前尘往事的碎片。
蔺不烬已死,或许她在梦境里看到的一切不会在此世发生。
但桑时若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你说……蔺不烬会不会还活着。”
宋惯生瞳孔一震:“这丶这怎么可能?当时你我明明都亲眼看见,定魂针打入了蔺不烬的魂体,小皇帝与他同归於尽。”
桑时若:“只是猜测而已。避世多年的勾陈宫突然现世,甚至插手鸿蒙大会,再加上惊隐庄内确实有些事发生,总觉得有些奇怪。”
“但这与蔺不烬又有什么关系?”
“别忘了,蔺不烬曾是勾陈宫弟子。”
“可这……”宋惯生犹豫片刻,“也证明不了什么。”
桑时若颔首:“确实证明不了什么。”
她声音一顿,转而又道,“修真各派多年来以勾陈宫为尊,而此次勾陈宫又借鸿蒙大会的由头,广邀天下英杰与各门各派前往勾陈宫赴宴。此事在各仙门看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各族挤破脑袋都想拿到勾陈宫的请帖。”
宋惯生思索片刻:“就是封面画王八的那个?”
桑时若无语:“那是玄武。”
“没区别。”
桑时若不想和他争辩:“看来惊隐庄也收到了。”
宋惯生费力从怀里摸出那张金灿灿的请帖:“我家老头最近忙着处理家族中事,没工夫应付他们,但毕竟勾陈宫已经下了贴,也不好驳他们面子。老头说要是我能爬得起来就代他跑一趟。”
桑时若因为跻身大会八强之列,同样也收到了请帖。
“估摸着勾陈宫是想借此探探自己在修真的威望是否还如当年,造造势罢了,又有何处奇怪?”
这种手段并不罕见。
桑时若道:“不是请帖奇怪,而是凌清清的反应奇怪。”
凌清清大会夺魁,却拒绝赴丰沮山玉碑留名,因此与鸿蒙道的人产生了纠葛。
最后是勾陈宫宫主陆逾白及时赶到,阻止了这场纷争。陆逾白便是在那以后,宣布广邀天下英杰赴宴,并亲自开口邀请凌清清。
凌清清对这种宴会自然不感兴趣,起初她是拒绝的,陆逾白似乎瞧出了她的抗拒。
“凌姑娘,先别着急拒绝。”
两人目光交汇,谁也没再开口。
桑时若笃定他们是在隔空传音。
陆宫主不知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凌清清神色有些微妙。
静默良久后,她似是深思熟虑,最终点头答应了下来。
凌清清向来自若,很少在他人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能让她忽然改变主意,恐怕事情并不简单。
勾陈宫内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