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舍不得
嗒——
昭仁殿内, 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将手中的雕花木梳轻轻搁下,转而擡头去望镜中之人,开口唤了一声:“云絮。”
“……”
被唤作“云絮”的女子乍一看去, 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梳妆整洁, 气质清雅,此时正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可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女子双眼空洞无神,面孔的轮廓线条也稍显僵硬, 身上没有半分生人的气息。
少年脸颊消瘦, 五官还显得有些稚气, 唯独眉目阴鸷, 如同深渊蛰伏的困兽般难掩戾气。
他凝了女子好一会儿, 紧接着又拿起手边的钗饰, 正准备替她带上。
少年还未低头去看, 仅仅是指腹划过钗饰上的玉珠,他的脸色忽然沈了下来。
“错了。”
少年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他喃喃自语:“错了,不是那支……”
他猝然攥紧手中的发钗, 任由碎裂尖锐的琉璃刺穿他的手掌。
少年双目斥血,忽然变得狂躁不堪。
他发疯似地掀开梳妆台上的妆匣和首饰盒。
“不对,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砰!”
梳妆台被少年一脚踢翻, 匣中的金簪银饰散落满地。
不慎波及了一旁的女子。
她的身形本就不稳, 再加上少年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她的身体顺势便向另一端倾斜而去。
索性他猛然回神, 及时发现扶住了她。
少年的情绪瞬间平静了下来,他低垂着眼眸, 深吸一口气,替她整理散乱发丝的手似是后怕般竟有些颤抖。
过了片刻,他俯身从女子背后环住了她,将脑袋埋在她肩颈,嗅着她身上的气味。
那气味并不好闻,是香粉掺杂着些许尸臭的味道,但少年熟视无睹,并不在意。
他抓起女子的秀发,指尖拈着她的发尾,扭过头,目光从她颈后的傀儡丝上一扫而过。
“云絮——”少年的下巴抵着她的肩颈,他语气带着些许缱绻的意味,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为何当初不乖一些呢?”
“若是这样,我也舍不得将你制成傀儡了……”
就在这时,殿内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邵萤生听闻这边的动静,快步走了过来。
“主上。”
少年起身,收敛了眉目间少有的“温情”,他语气冰冷唤了她一声:“邵萤生。”
邵萤生在屏风外顿下脚步,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主上唤我何事?”
“那只发钗呢?你放哪了!”
“主上。”邵萤生不敢上前,只是隔着屏风。主上对褚云絮那女人如视珍宝,甚至从不轻易让人靠近,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您不记得了,发钗早在万神殿时便丢了,匣中有属下命人按照原本模样重制的新发钗。”
“不像。”少年低头看着摔落脚边碎钗。
一点也不像当年他在勾陈宫时与云娘初遇时,她头上戴的那支钗。
蔺不烬揉了揉眉心,近日他对外放出的神识本是为了方便自己做事,却不想这些神识回位后,对他的记忆也产生了影响。
邵萤生掀起眼皮,透过屏风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褚云絮的背影,她一时心绪有些覆杂:“属下这就去找匠人重制。”
蔺不烬并未回应,四下一片死寂。
邵萤生半跪在地,没有主上的允许,她根本不敢起身。
蔺不烬眯起双眼,眸中闪着难以掩藏的凶光与杀气。
“这是第几次了?”
他的话如同惊雷般在她心口敲落,邵萤生有些慌乱,连带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主上说什么,属下听不明白。”
话音方落,少年伸手凭空一握,白光乍现。
邵萤生感受到脖颈似乎被一道力握紧,整个身体眨眼间便被拖拽至悬至半空!
少年双手负背,冷哼一声,走到屏风外。
“邵萤生,你跟了本座多少年了,本座又怎会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属丶属下不敢对主上有二心!”邵萤生神色痛苦,在求生的本能下极力挣扎。
“拿出来。”
“属……咳咳丶咳……属下听不……”
不等邵萤生把话说完,他手腕一翻,便见她怀中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邵萤生见状心神一凛,眼看那东西就要坠地,蔺不烬出手极快,不等人看清动作,转瞬便将它抓入自己的掌心。
少年垂首,仔细端摹着手中的兰花琉璃钗。
幽冷的声音在大殿上如同鸷鸟般旋回。
蔺不烬的声音无悲无喜:“你与本座说过,云娘的这支钗乃琉璃古法所制,这手艺早已失传,即便是老匠人也难以做出一模一样制式来。”
“那么这一次,你又当如何解释?”
濒死之境,邵萤生的瞳孔中透出深深的恐惧。
他忽然收了掐住邵萤生喉头的力,冷眼看着她从半空坠下。
“主丶主上。”邵萤生浑身虚汗,狼狈地撑起身子,咳了几声,“属丶属下不敢欺瞒主上,这支钗匠人交予我时背后已有裂痕,属下这是不敢将残次之物交给主上。”
男人翻手一看,兰花背果真有一道细密的蛛丝裂痕,他的脸色阴沈了几分。
“咔嚓——”
邵萤生茫然擡眸,却听伴着一道清脆声响,那支琉璃兰花钗顷刻间化作一地碎片。
“罢了。”蔺不烬转身拂袖而去,“此事交由旁人去做!”
邵萤生抿唇不语。
察觉到邵萤生并未离开,蔺不烬明显有了不悦:“还有何时?”
邵萤生看着地上的碎钗,张了张口,可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紧攥的拳头倏地松开,她垂首道:“方国师半个时辰前便在殿前候着,主上要见他吗?”
“啧,这不是前些日子三公主特从修真请来的天山派圣女吗?”
得了进殿的口令,两侧的禁军立马夹道相让,方知昀一眼便望见朝殿外走来的邵萤生。
只见她面色阴沈得可怕,周围的气压极低。
心怀鬼胎的狐狸嗅到了味,翘着尾巴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怎么今日有空到这昭仁殿里来了。”
此次并非二人第一次见面,早在邵萤生拿到三公主委托前,他们便在宫中见过。
方知昀此人最是喜欢阴阳怪气,不说人话。几次接触下来,邵萤生对他也有了些许的了解。
邵萤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方知昀嬉笑着全然无视,扫了一眼她脖子上的青紫痕迹,摇头叹气道:“啧啧啧,今日这是又犯了主上什么禁忌?”
方知昀语气全无怜惜,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他一敲手心,恍然大悟:“难不成是那支钗?”
邵萤生如临大敌,戒备地望着他。
她虽一字未言,但神情已经透露了一切。
方知昀一脸无辜:“东市右侧那条街的铺子都是我名下的,邵姑娘拿着图纸找上我的铺子制钗,还点明一定要用上好的琉璃母烧制,店里的匠人见识浅,以为邵姑娘是来踢馆子找茬的,掌柜特地来询问我这位东家。”
说起来,他见邵萤生几次面从未见过她戴这种样式的钗,瞧她那副谨慎的模样,想必也只是受人嘱托做事,并非为了自己。
方知昀忽然凑上邵萤生耳边:“是主上让你给殿里藏的那位姑娘做的吧?”
话音一落,方知昀立马闪身退了两步,预先避开了邵萤生下一秒招呼来的拳风。
“你……”邵萤生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方知昀依旧以嬉笑的厚脸皮应对。
与邵萤生的无措想必,方知昀倒是显得气定神闲。
他道:“铺子里的匠人师父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那图纸我见过,若只是寻常的琉璃母,他们根本做不出来的。”
“……”
邵萤生没有吭声。
此事毕竟是主上吩咐下来的,她必须竭力去办。
若非自己一再要求,说好坏不论,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接下这笔生意。
“不过呢,在下恰巧活得久了一些,对这种琉璃钗的样式也略有耳闻。”
邵萤生心底陡然生出一丝不妙的意味。
方知昀虽受主上差遣,但她却对此人没有半分信任。
她直觉告诉她,方知昀一直在打探主上的底细。
果不其然——
方知昀不紧不慢道:“琉璃钗因原料价格昂贵,再加上工艺覆杂,所以极为少见,几百年前修真贵女之间倒是流行过一阵子,听闻最初是勾陈宫宫主之女褚云絮所戴,而后才掀起的风潮……”
“在下好奇,为何一定要做出这支钗呢?”
方知昀看似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丶懒懒散散不够上心的模样,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心思却不比任何人少。
他眼中含笑,语气也是懒懒散散如同闲聊一般,可抛出的问题更是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生怕被方知昀看出端倪,邵萤生艰难地扭开视线:“妄图揣测主上的事情,别有用心,你就不怕我状告到主上那?”
方知昀不为所动,一副冤枉好人的口吻:“当初听闻是你来制簪,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为你寻来上好的琉璃母,那些匠人一共制成了十二支,仅有一支是好的,我耗空财力精力让你替主上分忧,也是分了你的担子,可是——”
他声音忽然压低,幽幽道:“可有人却偷偷藏了那支琉璃钗,又在交给主上前将它划出裂痕……”
“你说,那人究竟又存了什么心思呢?”
邵萤生的心“咯噔”一跳,也旋即反应过来此事是方知昀利用她的心思,为自己挖下了一个大坑。
她自诩对主上一直忠心不二,对主上吩咐下的事尽心尽力,但唯独在褚云絮的身上她永远说服不了自己……
她不明白主上为何会喜欢那个女人,况且……
那褚云絮是有夫之妇!
邵萤生阖上双眼,平覆自己心中的情绪。
其实原本那支琉璃钗并非偶然丢失,是她看到主上日日为褚云絮梳发戴钗,故意丢下的。
谁知主上对此事万分上心,寻了许久未果后,只好命她找来匠人再制,甚至为此亲自画了图纸。
因此钗难制,这事便被耽误了许久,主上那又不好没有交代,邵萤生时常将献上乱七八糟的钗饰顶替,主上虽有不悦,但也未因此责罚於她。
原以为这次他们来到帝皇都,哪怕是都城中最好的匠人也无法重制琉璃钗,却不想此事被方知昀察觉,中途插了一脚,兰花琉璃钗竟真的做了出来。
她明知主上心思缜密,自己隐瞒不住,但还是心存侥幸,偷偷藏起了它。
或许是因为不甘,她又在那根完美无瑕的琉璃钗上划出了裂痕。
方知昀微眯双眼,睨着她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
方知昀明知她的心思,却还是将它拿到明面上来问:“那你对主上又是什么用心?”
他不怀好意:“是主仆之情,还是倾慕之……”
不等方知昀把最后一个字说完,邵萤生迫不及待出声打断了他。
“方才你的话我权当没听见,若想保住你最后几条尾巴,这些话最好别在主上面前提及半个字!”
“哦?是吗?”
方知昀嘴角含笑,一副无害模样:“那就多谢邵姑娘提醒了——”
昭仁殿,东暖阁内。
少年一袭黄袍,坐在正位之上,静静地俯视着方知昀。
此时的方知昀收敛了平日的嬉笑态度,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已经派人确认过凌清清与苏霖确实是昨日回的帝皇都,入城后没多久便和桑时若一行人去了公主府。”
“一个时辰后,凌清清与苏霖二人便从公主府出来了。”
蔺不烬沈吟片刻问:“只有他们两人出来?”
方知昀:“是。”
少年眼底浮出一丝凶煞之气,他语气森寒:“说来也奇怪,我的傀儡线人能渗透皇宫,却渗透不入一个小小的公主府。”
“方知昀。”他声音加重了几分,“你说,这背后究竟是谁在保她呢?”
方知昀神情微变,笑了笑:“长公主背后的赤衣卫卧虎藏龙,实力不容小觑,谁也不知里面藏的到底是些什么人物。”
蔺不烬眼皮轻擡:“是吗?”
他靠着扶手椅,身躯后仰,“本座可曾听闻,当年长公主扶持幼弟坐上皇位,似乎你也有不小的功劳?”
“主上说笑,世人都知长公主与我不和,她一早便开始怀疑我的身份。”
“长公主谨慎多疑,做事步步为营,又怎会与我共事?”
“但愿如此。”蔺不烬收回目光,再次将话题再次转到了凌清清一行人的身上。
“那你觉得他们留下桑时若和宋惯生二人又是有何用心?”
方知昀如实回答:“回禀主上,今日凌清清来找过属下,於春风楼相见。他们谈话时无意透露了二人去过鬼界的消息,属下以为他们留下桑时若定是府中还有重要的人。”
方知昀这话说得极为含蓄,哪怕蔺不烬谅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何身份,但也不可能猜不出那“重要之人”究竟是谁。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饶是方知昀见过无数大场面,背后还是忍不住沁出了冷汗。
静默良久,蔺不烬终於笑了。
“很好,你没有隐瞒本座。”
从他离宫开始,蔺不烬便叫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原本,他以为方知昀半妖半仙,性子古怪,极难掌控,如今看来做事来倒是遂他的意。
“与凌清清他们一同入城了还有张子琰,他如今已没有用处了,你去替本座杀了他。”
方知昀有些为难:“主上,张子琰虽算不上什么修士,但也不好对付。他精通术数,说不定他在哪个角落,光靠着那些卜卦阵盘便已经预测到我们的打算了。”
话音刚落,蔺不烬擡手便将一道白光注入他的心口。
一股充盈的力量瞬间在丹田蔓延开来,如同春雨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般让人心旷神怡。
方知昀诧异擡眸。
少年淡漠道:
“这是你的半颗狐丹。”
“三日,事成之后,另一半自然会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