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丢下
如今已行至明州城, 已经到了三江岸，眼看只差一步之遥，他心中计谋正要得逞, 却未料凌清清竟会在此刻反悔了。
不仅如此，她竟发现自己藏匿虚空。
“你究竟是从何时发现的？！”蔺不烬心有不甘。
“明州城城关, 你跟上我的那一刻开始。”
蔺不烬消失在勾陈宫后，没过多久疫病丶凶兽开始祸世。
从那时凌清清便怀疑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当日她看到被放置於神像手中的跂踵灵珠，心中彻底有了答案。
她故意放走邵萤生, 并在她身上留下一道追踪符。
邵萤生防备心重, 想必很快就会发现此物, 但真正起作用的却是凌清清藏在符纸中的追踪粉。
她猜测邵萤生离开云行宗后便会去找蔺不烬。
而结果正如凌清清所料。
二人相处, 蔺不烬也未能避免沾染上追踪粉。
是以凌清清一早就发现了尾随藏匿的蔺不烬。
男人的脸色有些阴沈：“就算发现我又能如何？凌清清！你难道不想为你师父报仇了？！”
凌清清掌心凝力, 毫不犹豫纵身向他攻去：“自然想！”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去将跂踵灵珠放入水天门, 杀了那些人啊！”
“报仇！”凌清清化气为剑形, 向蔺不烬斩去，“这世道对师父不公, 我自然会为师父讨回公道。何需你来指点？！”
“从始至终，都是你在背后利用人心之恶, 促成白帝崖的一切，若要问罪，我第一个应拿你是问才对！”
蔺不烬侧身避闪, 冷笑道：“世人心中之恶并非因我而生。他们本就丑恶贪婪, 愚昧无知，就算没有我, 白帝崖那种事迟早还是会发生！”
“凌清清，我只不过是善意提醒你, 别再沈浸什么悲悯救世这种荒唐无聊的戏码当中了。”
“那些卑贱的蝼蚁们，根本不值得你同情，你又何必因他们而受制，不如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卑不卑贱你又凭何而论断？！”裙袍随着步伐拂掠而起，凌清清袖中霍然飞出数道寒光：“而我如今唯一想做的，便是杀了你！”
“冥顽不灵！”蔺不烬嗤笑，“世人大多数就连他们都不会把自己当成人来看，无数功成名就下究竟又有多少枯骨？你又何必在意他们的生死。”
“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会明白——”
凌清清的眸光闪了闪，似乎想到什么，“也对，身为恶种，你根本就无法拥有作为人完整的七情六欲，根本不能算是人。”
从蔺不烬当初的那些言语中，无一处不透露着他对凡人的蔑视与厌恶。
凌清清那些话，对他来说本应不痛不痒才对。
可蔺不烬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一般。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明州三江江底的水天之门只会为九天之上的神灵打开，从你踏入明州城的这一刻起，便注定跂踵灵珠会进入那里，引发人世灾疫。”
“凌清清，你根本没得选！”
看着少女逐渐沈下的眉眼，蔺不烬倏地笑了。
“你阻止不了它的。没有剑，你什么也不是！”
蔺不烬话音方落，凌清清转瞬出现在他身后，挥出手中的影剑！
蔺不烬擡臂挥出一道结界阻挡，却瞬间被凌清清打散，他连退数步迅速比上，却还是被少女手中虚幻化出的剑气所伤。
凌清清再次聚气为剑，眉眼凌厉：“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蔺不烬抹了一把唇角的血迹，目光越过凌清清落在了她身后狂卷而起的风浪。
水天相连，江面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旋涡。
凌清清袖下的跂踵灵珠似乎受到某种感召，忽而爆发出阵阵血红的光芒，似要冲出她原本设下的那道薄弱封印。
蔺不烬不怀好意地提醒道：“要开始了。”
凌清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迅速向他靠近。
少女手中灵力赫然爆发出一道灼目耀眼的白光，光芒转瞬幻化成一把巨剑，她虚空握住巨剑，纵身劈斩而下！
附近无傀儡可供其控制，再加上蔺不烬的元神在皇宫与勾陈宫时曾多次受到重创，根本躲不下凌清清的攻势。
他正面迎上剑气，顷刻间被撞至数丈外，身下砸出一道深坑。
而此时凌清清的情况也并未好到哪里，气海几乎要被抽了个干净。
跂踵灵珠再次躁动起来。
蔺不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爬起身，全然不顾身上的疼痛，冷嘲热讽：“我说过，你阻止不了的。”
凌清清没有去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中的跂踵灵珠。
神态异常平静。
不知为何，蔺不烬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彻底看清凌清清手上的动作后，蔺不烬的脸上终於出现一丝惊恐，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冲上脑门，他愕然暴喝：“你要做什么？！”
他踉跄着爬起身，“停下！快给我停下！”
经脉之中的灵力在迅速流失，所剩无几的灵力尽数汇聚於掌心，凝成一道光球。
凌清清充耳不闻，只是垂下眼眸。
不够丶还不够。
呲——
在蔺不烬震惊的目光下，凌清清用另一掌化气成刃，陡然捅入腹部，生生剖出自己的灵根来。
即便早已做好了准备，即便前世她也曾经历过这种痛楚，但当它再一次发生时，依旧觉得剧痛难忍。
凌清清的身形晃了晃。
蔺不烬当即回过神，暴怒道：“你可知我为了寻这颗跂踵灵珠究竟废了多少心神！”
他抢步上前，想要破开凌清清周身那道屏障，下一瞬便被爆出的寒芒再次掀飞了出去！
蔺不烬怎么也没想到，凌清清宁愿自爆修为，也要毁去跂踵灵珠。
“凌清清，那些人真值得让你做到这种地步？！”
凌清清的发丝在空中狂舞，她缓缓回头看向蔺不烬。
“你不会明白的。”
少女五指猝然一握，无数道金光瞬间从她指缝间爆开，赫然掀起强大的气劲！
凌清清被这股力量震得浑身经脉寸寸俱断，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死死握紧手心，以身体挡下二者相撞向百姓聚居之地爆发出的气浪！
不知过了多久。
江面的旋涡逐渐平息下来，只是头顶的黑云翻涌依旧未散。
凌清清感受到掌心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消逝，直至彻底化为乌有。
少女的身体陡然失力，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登时出现在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眼神凶狠，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凌清清的视线有些模糊，她看向蔺不烬，此刻却也认命。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蔺不烬猛然一脚剁上了凌清清的胸腔。
少女闷哼一声，感觉到身体一阵剧痛，耳边嗡嗡作响，脑袋一片空白。世界仿佛在这一瞬安静下来，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是恍惚觉得身上骨头似乎碎裂了。
凌清清自爆修为，如今不过是一介凡人，而他原本寄希望的跂踵灵珠也被她摧毁，蔺不烬不再忌惮，一脚又一脚踢落在她身上。
凌清清毫无反手之力，浑身已经疼到麻木。
哗！
狂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暴雨也在此刻倾盆落下！
蔺不烬双眼通红，此时此刻全然已经失控，他一把拽住凌清清的衣领，拼命摇晃：“你为那些人自废修为，那些人又何曾待你如此？！如今你要死在我手中，你看这世上究竟有谁会在乎？！”
凌清清冷眼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却从蔺不烬的眼中看见了痛楚。
是完全不同於愤恨丶憎恶的一种痛苦。
恶种，也会痛……吗？
凌清清不明白。
就在这时，蔺不烬忽然伸手掐住她的脖颈，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凌清清浑身痛苦得蜷缩扭曲，意识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可她忽然想起苏霖。
被她丢在大雨中的苏霖。
她弃剑驾马而逃，从始至终不敢回头看他。
可她却能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哀恸到近乎破碎。
她的神识越飘越远，似乎又看见了那道欢快穿梭人群的绯红背影。
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驻足回望。
目光触及，少年的瞳孔中倒映出她的模样。
少年瞬间扬起唇角，眼中的光寸寸被点燃，他笑意明媚，悬於肩颈两侧的玉扣流苏晃了晃。
任凭谁此刻都能看出他眉目间毫不掩饰的惊喜与喜悦。
他没有片刻犹豫地向她奔来：“凌清清！你回来啦——”
苏霖见她时总是眉眼带笑的。
凌清清神志不清地想。
她生而於世，从未愧对任何人。
唯有……苏霖。
她的执念太多，牵绊太多，无法给予他同等的爱意。
她想回去。
至少让她再见他一面。
——那日，她不该丢下他的。
她……必须得回去！
凌清清的身体骤然爆发出一道惊人的力量，她毫不犹豫拔下当初苏霖赠予她的凤翎簪，插入蔺不烬的颈侧！
鲜血溅落！
蔺不烬吃痛一声，瞬间松开了双手，惊愕地退了几步，握住脖颈的伤口。
失去蔺不烬钳制力量的凌清清，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地，发出一道沈闷声响。
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再次挤入她的鼻腔，她的身体剧烈耸动着，爆出一串猛烈的咳嗽声。
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震了出来。
此时的凌清清狼狈至极，可她看向蔺不烬的眼神沈静而又坚毅。
“凌清清，你！”
身体的血液正在迅速流失，他愤怒地望向凌清清，恨不得将她除之后快，可身体却无法再使上半点力气。
若非凌清清所刺之位有些许偏移，恐怕他今日便是当场丧命。
蔺不烬心中恨意滔天，可面对血流不止的伤口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今日局面。
犹豫片刻后，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撕开了虚空。
直到蔺不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凌清清视线之中，少女手中的凤翎簪顺势滑落，身体彻底瘫软了下来。
她知道。
这一次，她赢了。
风雨直到入夜也未停歇。
凌清清忘记自己到底是怎么爬起身，又是如何离开江岸的。
她将自己所有的钱财都给了许三娘，身上值钱的东西也被她沿途中当掉了。
今日她身上剩下的也只有这么一支凤翎簪了。
沿街的屋舍灯火通明，屋中不时传来人们谈笑声，谁也不知一场滔天祸事在明州城内却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凌清清握着手中的发簪，失魂落魄地漂泊在雨夜。
她一步一道血印，血水也很快被大雨冲刷干净。
凌清清茫然地望向雨夜，却忘记到底该向哪个方向走去。
她精疲力竭，直到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时，终於摇摇晃晃地挨着一户人家的石阶坐下。
她浑身冰冷，若非心中还有执念未解，恐怕早已支撑不下去了。
凌清清下意识抱膝蜷缩成一团，想要为自己取暖，可却无济於事。
她的身体晃了晃，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一道平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又在某一刻变得短促起来。
她听到水花踏破飞溅的声响，听到急促的喘息声。
雨似乎也没那么大了。
凌清清缓缓撑起脑袋，却看见一抹绯红撞破了无尽的黑暗。
那少年撑伞踏雨而来，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幻觉吗？
原来人之将死，真的会出现幻觉啊。
凌清清觉得脑袋昏沈，正要重新低下头去。
那身影忽然蹲身下来，微微仰头凝着她的双眼。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凌清清——”
凌清清的身躯猝然一震，猛地擡头，心脏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把伞……
那把伞面透出好几道裂缝，伞骨也折了几根，少年身上沾染着泥水，显然是匆忙下跌倒而致。
他虽撑着伞，却也并未比她好到哪里去，雨水顺着伞缝流淌而下，早已将少年浇了个透彻。
他晃了晃湿漉漉的脑袋，有些狼狈，可看她时的眼神依然无比真挚丶明亮。
他沿途一直都在追寻凌清清的痕迹，终於在明州城附近探查到了她的气息。
可那股气息却在一瞬间弱了下来。
他担心凌清清遭遇不测，赶在城门落下前入了明州，他一直不敢松懈，跌跌撞撞地奔走在大雨之中。
原以为自己见到凌清清后定会有好多话要与她讲，还有许多不满要与她宣泄。
可当少年目光触及她浑身伤痕的那一瞬，他的心口却不自觉揪紧。
他不知这几日凌清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害怕凌清清会再次将他丢弃。
他将衔云剑放入她掌心，带着试探而又小心的目光，有些无措道：“衔云说它很想你。”
少年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垂落，不敢看她：“我也很想你。”
大雨倾盆。
少年后知后觉才发现手中的伞早已破破烂烂，见凌清清的身躯冷得发颤。
那对金红凤羽忽然在雨中舒张开，他抖了抖绒羽，渐渐倾覆过去，将凌清清包裹住，并在她头顶撑起了一片避雨之地。
少年用凤羽将凌清清包裹得极为细致，不再受半点风雨，可他整个人却暴露在大雨之中。
水珠顺着少年的发梢一点一滴向下流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笨拙地擦掉眼睑的水珠。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凌清清不知为何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不明所以，可目光对视，他见凌清清笑了，也傻兮兮地跟着她牵动起嘴角。
凌清清的笑声极轻，却忽然渐渐加大。
可她笑着笑着，鼻子发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砸落下来。
她伸出手将少年往自己这边揽了揽，扶着他的额头替他遮下雨水。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一开口泪水又一次滑落：“傻不傻？”
即便她那样待他，他还是回头来找她了。
少年摇摇头：“才不是。”
凌清清眼睫湿润：“为何要回来找我？”
“因为必须要找到你。”
对於苏霖而言，他在这世上也只有她了。
他自天界进入凡间，一身绯红衣衫摇曳，悬挂肩侧的玉扣晃动总会发出清脆叮响，他会用最纯粹善意的目光观察世间善恶，好像永远笑容灿烂，永远满身明媚，所行之处尽是生机。
少年身上的那股张扬热烈，却也让所有人都快忘记，其实他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一个人孤行於世。
在与每一世的凌清清重逢前，他都必须克服漫长而孤独的等待。
天大地大，可对苏霖而言，他会抵达的地方永远都在凌清清身旁。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她的。
“丢下我也没关系的，我可以慢……”
不等少年把话说完，凌清清敞开双臂忽然抱住了他。
“不会了。”
她鼻音浓重，“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