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强者
远处天际泛起灰蒙蒙的光亮。
山林间, 鸟雀婉转啼鸣。
一滴雨珠顺着林叶层层滚落,最后顺着最底下的一片叶子滴落在少女的面庞上。
凉意瞬间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凌清清的睫毛颤了颤, 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尾依旧泛着红意,只是情绪平覆了许多, 眸底是近乎死亡的平静。
空洞丶无神。
她盯着头顶盘旋的鸟雀看了许久,等到太阳渐渐从山林那头钻出,她这才回过神,坐起身来, 扭头去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大概是昨夜马儿受惊的缘故, 她被甩出了山道, 掉入乱林斜坡。
若非乱林阻拦, 恐怕她昨夜就要直接被甩下险崖。
凌清清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更不用说侥幸活下的庆幸。
她低头看到身上的裙袍早已被划破, 血污与泥水相融, 当真是狼狈至极。
脑袋昏昏沈沈,浑身也酸痛得厉害。
她在心里对这样的自己冷嘲热讽。
——如今这般活着, 倒不如昨夜直接坠下悬崖来得痛快。
凌清清没有着急站起身,而是抄起手边的一把混着泥沙的石子向险崖丢去, 想要试探崖底到底有多深。
“谁大早上跑到这来的乱丢泥巴的!?我昨日才刚梳完的头!”
谁料一道尖锐的声音立马从底下传了出来。
凌清清循声看去,这才注意到距离自己几步的斜坡下方竟有一处小小的洞穴口。
一个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模样的女人“哎呦”“哎呦”着,从中艰难地爬了出来。她扯下头发上的碎叶, 拍下身上的泥渍, 妆发全乱。
女人骂骂咧咧:“晦气!我这是什么运气,最后剩的钱就买了这么一身衣衫, 现在都被泥水给糟蹋了!你这个死没心肝的到现在才知道来寻我?”
女人口气不善,但不知为何凌清清却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几分欣喜。
可当她收拾完自己擡起头, 看到凌清清突然楞住了。
“呐?不是张郎啊……”
她先是喃喃了一句,紧接着骂道,“我呸!这死挨千刀的狗东西!前几日还说没我不行,我这当着他的面离的城,他竟不来寻我?!”
“真是良心喂了狗!”
“……”
从女人出现那一刻起,嘴里便没有一句好话,甚者有些不堪入耳。
凌清清注意到她手臂上交叠的刺字,那是旧制未改前,风尘女子赎身从良后,才会有的标记。
见她还在骂那个所谓的“张郎”,凌清清扭开视线,并不打算理会。
那女人估计是自己也骂累了,喘着粗气,爬了上来,挨着凌清清坐下。
她对凌清清的出现显然十分好奇,连带着那把泥沙也不在意了。
她的眼神在凌清清身上打量着,饶有兴致:“我看你衣衫贵重的,定是哪个府上的小姐吧?”
“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你家里人呢?”
凌清清沈默不语。
女人看到她通红的眼尾,继续问:“这是与家里人吵架了?”
讲到此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家啊……”
她想说的无非就是那几句“不该与家中计较”“不该耍性子离家”之类的话。
凌清清不耐烦地站起身,想要离开。
谁料女人错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这是想寻死,连忙将她拽了回来。
其实这也不怪女子。
毕竟附近荒山野岭的,山道崎岖,鲜少会有人从这经过。
若非来寻死,难不成躺在此处看风景不成?
凌清清还未站稳,便被她手脚并用地扯了回来,一屁股坐回了原地。
“……”
女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哎呀,我知道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这里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事我们好好说。”
“好好说,昂。”她伸手又拍了拍凌清清的肩。
不知为何,在女人说到“委屈”二字时,凌清清鼻子莫名有些酸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极力克制着情绪,将脑袋别到了一旁,不愿让女人瞧见。
女人将自己皱巴巴的衣服扯平,叹了一声道:“其实我昨日也是到此处来寻短见的,好巧不巧下了场大雨,我什么也看不见,脚一滑便掉下了那个洞穴中。”
“我想了一夜,只要有人来寻我,我就不死了。谁料我等来等去,没等到那个挨千刀,竟等到了姑娘你。”
凌清清闭上眼:“我不是来寻你的。”
女人一拍大腿:“所以说这才巧啊,这么大的山头,姑娘你又为何会偏偏出现在了这里呢?”
她说这话,使劲向凌清清的身上靠,语气中是说不出的亲热。
凌清清下意识回避。
“欸,你躲什么?”女人撩起袖子,将手臂上那交叠的刻字露了出来。
她将靠近的身体挪开了些,唉声叹气道“也对,这寻常清白姑娘家哪一个不觉得我们这些做过风尘女子的脏呐——”
凌清清依旧不去看她:“没有。”
女人立马又展开笑颜,往她身上靠了靠。
只不过她并不觉得凌清清说的是真心话,就当是小姑娘嘛,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
她歪了歪脑袋,去瞧凌清清的模样。
虽然染了些泥尘,倒也是个俊俏的姑娘家。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嘻嘻道:“你还别说,在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也算是个府上的小姐,不过后来据说是我某个舅亲犯了事,家中的男丁全被下了大狱斩首,女子也被入了贱籍。他们见我长得好,就将我送去了风尘楼里去了。”
她说这些话时,并不掺杂其他任何情绪,平静得就好像在编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
“……”
凌清清缓缓将目光移了过来。
“三年前我为自己赎了身,靠着从前弹曲儿唱戏的本事又给自己置办了一间茶舍,这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叫城中的商会那群老男人寻了个理由让官府给封了。”
根本无人问她,女人却自顾自地说,
“老娘辛辛苦苦三年一个子都不赚,还让我倒贴那些猪狗不如的孽畜一笔钱。”
“你说说,这都是些狗屁世道?!”
女人骂了两句还不觉得过瘾,开口就是没完没了。
等到骂痛快了,她又陷入了长久的沈默。
凌清清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对她道:“我的茶舍没了,钱也没了,住所也被抵了债。”
“平日里那些献殷勤的男人也一个个全部没了踪影。”
她原本还想接着骂,但忍住了,扭头问:“姑娘你又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此话一出,师父身死的场景立马浮现在眼前,凌清清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当日那些围聚白帝崖看戏的民众,打着为民除害却觊觎百川剑的名门修士丶事后不明真相依旧对师父以唇齿罚诛的无数百姓丶还有欲图夺走师父尸身的仙盟修士……
一幅幅画面飞快地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不自觉攥紧袖下的跂踵灵珠。
以她一人之力又如何与天下人对抗,借助跂踵灵珠是她唯一的办法。
“姑娘?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呀?”
凌清清垂下眼帘,神色晦暗,她的表面一派平静,内心却在愤怒嘶吼。
凭什么她的师父因他们而死,那些人却依旧好好活着?
她恨透了这世间的不公。
即便兴许这世上依旧还有无辜之人,并未牵扯入师父的死。
但那又如何?!
“姑娘,你别想伤心事,就先想想自己还有何处想去吧。”
凌清清在心中冷冷道,她要去明州,将这颗可以祸乱人间的灵珠投下。
为了杀死那些人,牺牲部分微不足道丶如同蝼蚁的人又能如何?!
……
见凌清清什么也不肯说,女人也不再追问,只是道:“不过这就算再大委屈,也别有了轻生的念头。”
凌清清觉得眼前的人真是奇怪。
她原先不也是来这里寻死的吗?怎么反倒劝起自己来了?
见凌清清不解的目光。
女人笑道:“好像突然就不想死了。昨夜我想了很多,还是觉得要活下呐。”
“这世间的权贵们不会在意我们这种小人物的生死,好像我们与他们不同,不会拥有人的悲欢喜怒,不会将我们当做人来看,这就是我的命。虽然烂透了,但好像也并非一无是处。我点茶作画远比那些城中的‘先生’要精妙,我弹的曲当年更是千金难求……明明我做得要比他们更好,那些混蛋凭什么就能霸占我的铺子?把我逼上绝路?”
“就因为他们手中有权势,他们都是大人物吗?”
女人收起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但那也只是她面对世事不公唯一能够宣泄的方式。
“可我的命也是命,就算卑贱,但对我来说也是全部,无论如何我都想活下去。”
即便命如草芥,也想活下去。
当女人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她好像又听见了另一道熟悉而又倔强的声音。
“因为不明白。”
恍惚间,她看着年幼的自己,握着一把木剑,站在师父面前。
“我不明白为何弱者不能被尊重,不能在这个世上有尊严地活下去。”
在遇到师父之前,她也是在凡间四处流浪。
她与所有最底层的孤苦百姓那般,饱受旁人的欺骗与冷眼。
谁都可以将他们视如草芥,随意剥夺他们的生死。
那时她还不及师父腰间,却板着一张小脸。
“因为弱者的声音永远不会被人听见,所以我想做强者。”
“我想用手中的剑保护其他人。”
在她眼中,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样重要。
不分高低贵贱。
“当然,我也会保护师父。”
“……”
凌清清仰面,泪水在此时此刻夺眶而出。
当年她尚且弱小,心中却萌生保护更弱者,从而跟随师父入道。
可如今,她怎么忘了呢?
哪怕生如草芥,又怎可轻易弃他人性命?又怎可替他人决定生死?
若真的如此,她与自己最痛恶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女人还在一旁絮絮叨叨。
凌清清已泪流满面,可却突然大笑了起来。
女人显然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凌清清倏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锦囊交到了女人手中。
“去皇城吧。”
“啊?”女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帝当政后皇城中便开始供女子行商做买卖,一切皆受律例保护。这里面有三十两银子,还有一道护身符,足够你平安抵达皇城。”
不等女人反应过来,凌清清已提起她的身体将她从斜坡带至山道。
女人突然萌生了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等到她回过神时,凌清清已经走远,背影几乎快要消失在山道尽头。
那姑娘竟是修真中人?
她攥着手中的锦囊,张了张口,却在此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谢她,想说其实去皇城用不了这些钱,还想问问她的心结是否有了答案。
但是来不及了。
她心中一急,便脱口而出:“姑娘,我名为许恰儿,旁人都唤我一声许三娘子,你又叫什么名字?”
少女没有回头,只是挥手晃了晃,然后迅速消失在女人的视线之中。
“凌清清。”
她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尾音轻飘飘地随叶落下。
天地在此刻静谧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明州城。
一道身影出现在高耸的城门之外。
少女微微仰头,注视着城门上的大字。
明州背靠东海,这里的人最喜鱼鲜,如今正逢海市开渔,过往的渔民也比平日多了不少。
“真是热闹啊……”
凌清清神情有些恍惚,似是自言自语般。
这要比云行宗山下的小镇热闹多了。
人群中有喜有忧,或为那究竟有没有少付一个铜板而与商贩争吵不休,或为便宜买到今日的新鲜虾蟹而高兴,与商贩眉飞色舞地攀谈……
可她耳边那个声音却只是道:“聒噪。”
凌清清没有理会。
那声音继续道:“只要将跂踵灵珠放入三江口,你就可以为你师父报仇了。”
听到“报仇”二字,凌清清的眸光闪了闪,情绪似乎有了波动。
三江汇口位於明州城的中心。
今日天阴风骤,江流湍急,并无船只在江面游行。
很快,凌清清便行至江岸边。
一位船夫擡头望了眼天,最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将小船拴在停岸,收起帐子。
他回头看见凌清清,以为她想坐船:“姑娘,今日风大,马上又该下雨了,怕是过不了江咯。”
凌清清微微颔首:“我就在这站一会。”
船夫倒也算好心,临走前还不忘提醒她:“待会风起来,就该有浪了,姑娘可要小心些。”
凌清清握紧手中的跂踵灵珠,垂眸不语。
眼看风云涌聚於江口之上,天色越来越暗。
狂风吹起她凌乱的发梢,她却始终未再动半步。
一道虚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凌清清的背后。
邪祟之气几乎在一瞬间倾覆而来。
虚影不怀好意地凑到她耳边:“凌清清,你还在等什么呢?”
凌清清摊开掌心,望着手中黑气悬绕的跂踵灵珠。
“明州城是个好地方,天灵地杰,又有三江在此相汇,水域暗流直通仙盟与白帝崖,若是你想,当日那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你不是一直都想为你师父报仇吗?”
报仇……
凌清清倏地攥紧了跂踵灵珠。
虚影看清她的动作,似乎十分满意:“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凌清清。”
“我确实知道该怎么做。”
凌清清话音一落,猛然旋身,挥拳打散了身后那团黑雾!
紧接着她猝然化拳为爪,撕开雾气,生生从虚空之中拽出一道人影来。
那人始料未及,根本没有做任何准备,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之中。
凌清清屏气凝神,抓准时机,身体凌空翻下!
她毫不犹豫地踹上那人的胸口!
随即,耳边传来一道清脆的骨裂声响。
男人呛出一口血来,有些不敢置信。
凌清清迎着凛冽的江风,衣袍猎猎作响。
她终於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蔺不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