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一语成谶
那日。
凌清清面如死灰, 摇摇晃晃背着师父的遗体离开了白帝崖。
尽管她自己此时也是身负重伤。
可任凭苏霖如何劝说,她依旧不肯撒手。
从师父身死的那一刻,少年感觉到凌清清的心好像也已经死了。
修真众人想杀的唯有句容一人, 想要的也只有百川剑而已,如今他命殒白帝崖, 百川剑也碎了,此事风波也算暂时平息。
碍於纪眠在场,再加上凌清清那双恨不得杀人饮血的眼神,无人再敢上前阻止, 纷纷退步让出了一条小道。
在离开前, 凌清清曾在纪眠面前停下脚步。
“你明明知道所有真相, 为何不说?”
纪眠只是心虚地扭开脑袋。
凌清清见状, 冷笑一声, 转身离去。
周不瑾前辈长年居於后山, 对外界消息并没有那么灵通, 直至苏霖前去后山请人,他这才得知句容师兄身死的消息。
他即刻动身, 随同苏霖寻到了凌清清,并将他们带去了丹溪的安息之地。
师父口中的丹溪墓其实是在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山中小苑外。
因被设下了一道结界, 小苑十馀年如一日,并经风雨,没有太大变化。
凌清清望着石碑上的字, 认出那是师父亲手所提的字迹。
可如今, 题字碑的人该轮到她了。
小苑中静静躺着一具师父早已备好的棺木。
周前辈说,这是师父亲手所制, 而且这处小苑原本是师父与丹溪姑娘隐世之所,是师父根据她的设想打造的。
当年他们师兄弟几人曾被骗来做了几日苦力。
“师兄曾拿百川剑来劈柴, 剑灵气得发抖,差点掉头回来砍他。”周前辈指尖一动,一行字出现在半空中。
“他们当年本打算在这里成婚的。”
可没想到这里却成了两人长眠之所。
“将师兄与丹溪姑娘葬於此处,也算完成他们相守的心愿了吧……”
凌清清身着素缟,整整在师父的棺前跪坐了七日,一声不响,滴水未进。
前世,师父身死,她连尸骨都未曾见到。
今生,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在她的怀中。
师父是天下第一的剑修,拥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
兽潮以及那头庞然大物都没能杀死他。
那日,师父明明就有机会活下来的。
可师父还是死了。
他是被那些庸碌之辈逼死的。
而她自幼握剑,却连师父也保护不了。
莫大的痛苦一点一滴地吞噬着她的心神,让她如同行尸走肉。
苏霖一向口齿伶俐,此刻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在棺前跪了几日,他也跟在一旁伴了她几日。
天地死寂,仿佛时间都要停止。
但这份远离尘嚣的平静很快被一群人打破。
他们踏破师父小苑外围支起的篱笆。
凌清清听闻动静,衣衫飞掠,风随影动,转瞬踢断了那人的腿骨,当胸一脚将他踹出数丈。
多日未现世,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少女弯身扶起倒下的篱墙,神情淡漠地警告道:“下次断的就是你的命了。”
凌清清此举只是短暂地震慑到众人。
当他们想起了自己背后靠山后,立马有了几分底气。
“我们这是奉命行事,句容藏匿修真数年,白帝崖也算将功折罪,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句容罪孽太深,绝不可这般安然入土。至於如何发落,还需我们待会他的尸身,等仙盟再行定……”
不等他们将最后一个字说出口。
只听一道清脆的骨裂声响,说话之人已经被凌清清一掌击落在地,她踩着那人的肩胛,脚下用了几分力气。
“你再给我说一遍。”
那人猖狂至极,大肆叫嚣:“我说要句容绝不可这般安然入土!”
噗呲——
鲜血迸溅!
凌清清拔下他腰间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口!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兵刃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响——
今日,这些人铁了心想要带走句容的尸身。
凌清清也绝无手软,招招都刺在这些人的要害之处。
苏霖原本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周前辈拦了下来,提醒他看好师父的棺木。
果不其然,一些人见自己不是凌清清的对手,便暗地想要对句容的棺木下手。
如今,墓土只是掩了半数,石碑也才立下。
有人的袖中飞出一道锐利的剑光,直指墓碑而去。
所幸及时被小凤凰拦了下来。
凌清清见状。
多日积攒的情绪,终於无法再压抑下来。
滔天剑意带着浓烈的杀气,如同劈山裂海而来!
来人终於有了惧意,拖着重伤的同伴,头也不回地逃离。
此事之后,周不瑾前辈决心将当年之事公之於众。
虽不知这些人是如何找到此处,但他知道,真相一日不出,师兄与丹溪姑娘一日就不得安宁。
当年事发太过突然,他们不知惊尸来源,恐怕百姓将一切罪责源头指向风雨飘摇之中的云行宗丶指向本受万人敬仰的师父。
如今,既已查出一切都与蔺不烬的偃术有关,便没有什么可以再隐瞒了。
当周前辈告知他们这些时,异常平静。
但凌清清却很清楚,说出这一切对他而言到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可周前辈依旧执意。
凌清清记得,师父生前曾半开玩笑地说起周前辈是云行宗第一嘴,八卦程度几乎无人能敌。因为上课爱闲聊,时常被长老轰出去,但他依旧不知收敛,蹲在门口继续找人唠嗑,时常将授课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就连老宗主都拿他没办法。
当时潜入云行宗的暗探无数,为保下这个秘密,他将自己毒哑,立下血誓,主动请命镇守后山。
时隔多年,为还师兄清誉,他主动说出了这个秘密,亲手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
代价却是他的……性命。
即便再也无法说话,但周前辈深藏后山,原本或许会是四人之中唯一能活到百年的人。
但他不愿。
“从前我周不瑾苟活於世,是因为我知道句容师兄还活着,心里总有个盼头……如今师兄已去,我在人世也没有什么好眷恋的了。”
那张因掩埋心事心中郁结而显得格外苍老的面孔在将死之际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他似乎回忆起了许多往事,是笑的离开的。
——“你们就将我埋在云行宗后山吧,就在张云静师弟与宋茗师兄身侧。我怕离句容师兄太近,他又要说我偷听他与丹溪姑娘的悄悄话,和其他师兄弟们八卦了……”
没想到送走师父不久后,二人再次穿戴上白绢素缟,将周前辈的棺木送回了云行宗后山。
而桑时若受苏霖所托,得知他们在小城发生的一切后,又将疫病发生的来龙去脉告知众人,为师父正名。
所谓的天谴不过是无稽之谈。
说来倒也奇怪,无论是当年还是今日,像是天谴这类虚无缥缈丶毫无根据的流言在世人中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而桑时若将那些灾异真相,还有周前辈将往事来龙去脉详尽告诉世人,这些消息却只是泛起了一小段浪花。
明明过去了很久,很多人还是不明真相,继续谴责着师父。
可即便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没有人在乎了。
师父死了,周前辈也死了。
当日涌上白帝崖口口声声说要为十多年前因祸乱而毙命之人讨回公道的人,此时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他们选择性地忘记那个自己曾痛骂丶逼迫过的句容,也是救下他们性命的恩人,只字不提白帝崖那日到底是有多凶险。
十多年前的句容一力平定惊尸祸乱人世,阻止了千千万万的悲剧发生;十多年后的云颐子绞杀闯入人族之境的兽王。
除他之外世上恐怕无人能与之抗衡,是他护下了世人的性命。
一人之错,尚为错。
可千万人之错,那便是无错。
这世上竟无一人向她师父赔句不是。
凌清清日夜辗转反侧,她憎世人的冷眼旁观,更恨自己的……无能。
夺下鸿蒙魁首,她也曾沾沾自喜,可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什么也做不了。
若非师父,她在巨兽铁爪下根本过不了半招。
她想要为师父报仇,却不知到底应该将手中之剑指向何人。
凌清清心中郁结,每每思至此,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
而在周前辈下葬这日,她有些晃神,竟突然咳出一口淤血。
一直紧随她身后的小凤凰见状,又是慌忙地伸手搀她,又是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少女脸色煞白,垂首凝视,掌心的那口血却格外刺目。
“昨日让你早些休息下的,你是不是又……”
苏霖的关切声仿佛被隔绝在外,她擡头看着周前辈的棺木掩上黄土,一切好像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你不恨吗?”
她的耳畔恍惚响起一道如鬼魅般湿滑阴冷的声音。
“凌清清,你曾说过要保护你师父的。”
不要再说了……
“你为查出祸乱源头,昼夜不歇,你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你师父也救下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可他们还是逼死了他!”
“周前辈曾授你功法,与你朝夕相伴数月,他死了,你会痛吗?”
痛,为何不痛?!
“可那些恩将仇报的小人依然快活於世,最该死的人应该是他们啊……”
闭嘴!都给我闭嘴!
“凌清清,去杀了他们——”
不要再说了!!!
凌清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种莫名力量拉扯丶撕裂!她死死盯着周前辈落土的棺木,眼底浸染着一丝黑气。
“凌清清?”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搭上她的肩膀,绕至她身前。
鬼影与风声瞬间消弭。
少女眼底的阴翳也顷刻散尽。
她阖了阖眼,声音喑哑:“苏霖,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连着将近大半月,凌清清都未曾好好合上眼,如今已经十分虚弱,小凤凰闻言,便将她扶回青云峰的居处。
其实这些天虞棠师妹也来过几次,不过次次都碰了壁。
凌清清闭门不出,苏霖便日日带着吃食以及从山下买来的一些解闷的小玩意敲开她的房门。
凌清清只是坐在桌前,看着他拿来的东西,默不作声,偶尔也会吃下几口白粥。
见凌清清情况有了些许好转,少年终於舒了一口气。
这日他从山下配了些安神清火的汤茶回来,途径九华山时,突然瞧见一群弟子仓促地朝着山门外追去。
小凤凰心生好奇,便向周围弟子询问缘由。
这才得知,是地牢中关押的一人不知何时逃了出去。
他又问了几人,终於得知了出逃者的姓名。
——邵萤生。
云行宗的地牢层层守卫,几乎严不透风,以邵萤生的修为怕是很难逃出去。
他心中觉得古怪,便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凌清清。
少女的神情依旧淡漠,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苏霖抓耳挠腮地闲扯了几个话题,见凌清清兴致恹恹,收拾了东西便想先离开。
谁料,他低头之际忽然注意到了凌清清裙角沾染了一处新泥。
近几日云行宗断断续续下着小雨,山路泥泞湿滑。
他眨了眨眼,原来凌清清出门过了啊。
少年并未多想,只以为凌清清是想开了,心底暗自有些欣喜。
接下来的几日,小凤凰也来得更是勤快,不时会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想要哄她开心。
凌清清的脸上偶尔能展露些笑意。
正当苏霖以为一切都将过去,凌清清也会渐渐解开心结后,却无意窥见了她掩藏的秘密。
小凤凰去寻凌清清时总是在午前,这日他从凌清清的院子回来后,突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东西落下了。
他回头去取,却见凌清清院中的房门大敞。
“凌清清,我东西忘你这了。”
他先是在门口停了脚步,却见屋内迟迟未有人回应。
苏霖害怕出了什么意外便踏入屋门,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凌清清的身影,但却在她桌上发现了那颗本该被封印的跂踵灵珠。
灵珠的周身环绕着黑色的雾气,空气中也是阴沈沈的。
凌清清当日施加的短暂封印似乎隐隐有了将要被冲破的迹象。
苏霖下意识安慰自己,或许凌清清只是当时心切有了疏漏,近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所以才耽搁下来了。
他不敢细究,迅速转身想要离开,假装从未见过此物。
谁料猝不及防与站在门槛处的凌清清四目相望。
少女语态平和:“你都看见了?”
小凤凰挠了挠头发,讪笑道:“我只是来取落下的东西,不小心看见的。这跂踵灵珠……”
他吞吞吐吐,“过段时间再行封印也不迟……”
凌清清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他的反应:“我不打算将它封印。”
苏霖猝然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凌丶凌清清。”
可很快,他躲闪开眼神。事到如今,少年还在为她绞尽脑汁开脱:“你若是还有其他打算,其实也不一定要告诉我的……”
他的语气有些慌乱,似乎想要逃离此地,不愿面对。
“这天马上就要阴下来了,我得走了。”
可少年踏出的半步还未落地,凌清清突然开口道:“邵萤生是我放走的。”
小凤凰笑得有些牵强,低着头继续想向门口走去:“我们关了邵萤生那么久,都没得到有用的消息,放走她也没关系的。”
但凌清清后面说出的话却让他无法再逃避。
“当初蔺不烬放置跂踵灵珠的水帘阵法只能做到影响周边的几座州城,但我还发现了一处——明州城。”
“那里有一处绝佳地势可作为天然法阵,用来放置跂踵灵珠再适合不过。”
明州城距离白帝崖与仙盟不远,想必这两处是最先受到跂踵灵珠影响的地方。
凌清清的话如同惊雷在苏霖耳边炸响。
因青耕灵珠的作用,各城的疫病半月来已经渐渐平息。
“届时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了。”
苏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凌清清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之事。
“原本还想在过几日再下山,如今既被你发现,便没什么好隐瞒的。”
话落,凌清清擡手点了他的穴道。
小凤凰极力下意识想要挣扎,手脚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取走桌上的跂踵珠与斗笠,头也不回地擡步离开。
“穴道三个时辰自动就会解开,若旁人问起你如实说便是。”
天色昏沈,暴雨将至,浓密黑厚的云层越压越低。
百姓见势纷纷快步朝城内赶去,唯有一道身影与周围人的慌乱格格不入。
她身背斗笠,牵了一匹马不紧不慢地向着城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
“凌清清!”一道急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少女无须回头,也知来者到底是何人。
她缓缓转过身,扭头看向少年。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解开穴道了。
少年向她伸出手,满脸急迫:“现在和我回去还来得及。”
凌清清眸色冷淡,她道:“回不去了,苏霖。”
师父死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见她要走,小凤凰连忙闪身张臂挡在一人一马面前。
狂风呼啸,不远处的天际传来轰隆雷响。
少年发丝狂舞,眼眸倔强:“不能走!若真的那么做,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
少年依旧固执:“凌清清,我相信你。你若想要隐瞒,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此事,你定是故意将那颗跂踵灵珠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你也在犹豫,对吗?”
凌清清做事绝不可能如此大意,她既然故意被自己瞧见,定是希望能有人来阻止自己吧?
他知道她心中苦痛,但他何尝不是如此。
少女眸光闪动,却仅仅只有一瞬,很快消匿无形。
她冷声道:“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少年也不纠结此事,只是问:“我知道你心中愤恨。可若疫乱再起,再次将万民拖入水深火热之中,便真能解开你的心结吗?”
凌清清反问:“为何不能?”
“我不信!”
他不相信凌清清会这么做。
若真是如此,凌清清只会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会这么做。”
少女眼神空洞,“我的师父死了,是被他们逼死的。难道就不准我愤恨丶不准我覆仇吗?”
“造成这一切的人都还都好好活着,苏霖你下山那么多回,难道就不曾听闻市井街头的百姓将师父的死当做饭后闲谈吗?”
苏霖哑然失声。
对於大多数世人而言,当年的真相或许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远远不及那句“听说了吗?云行宗那个修剑天才为与妖女厮守弑师叛门招致天罚……”来得更引人注目。
得知真相后。
他们以为骂错了那么多年的人,大不了不骂了便是。
当然,也有人自顾自寻了个由头“说不定这所谓的真相也是人家杜撰出来的,不能当真”,以此让自己“心安”。
这些事,苏霖又何尝不知。
面对凌清清的质问,他无话可辨。
因为事实便是如此。
只是少年的身影依旧岿然不动。
凌清清的耐性显然被消磨了干净,她铮然拔剑指向少年:“苏霖,让开。”
少年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衔云剑身,他瞳孔微震,心口仿佛被人攥紧。
凌清清的眼神锋利而又冰冷,不含半分感情。
这次他终於瞧清了少女眉心间隐隐浮现出血红的魔印。
是他太过大意,竟然没能发现凌清清早已陷入魔障。
他身形晃了晃,忽然擡步,缓缓地向着她剑尖所指方向靠近。
直到剑锋几乎与他的心脏只差分毫,凌清清冰封的神色终於有所松动。
不要再靠近了。
……不要再逼她了!
凌清清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着,眼看少年再次擡步。
她心下骤然一沈,气息全乱,慌忙收剑回撤。
可惜还是晚了。
剑尖微偏了几分,刺入了苏霖的肩胛,少年的一只手死死扣住衔云剑身,任凭鲜血流淌。 凌清清表情空白了片刻,她呼吸急促,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下意识想要上前去看他的伤势,可心中的理智却将她拉了回来。
不能。
绝对不可以。
她害怕自己一旦向他踏出那一步,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就在此时,苏霖忍着肩胛剧痛艰难擡起头,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拦你。”
她无论是要杀谁,还是要再起祸端也好,他都不拦。
她要疯,他就陪她一起,所有的业障恶果他一人来承担。
“我只求你……”
少年问得小心翼翼,“带我一起走,可以吗?”
在天界也好,在与十一姑娘进入的那个生死局也罢,又或是前世他好不容易逃脱蔺不烬的禁锢,赶到白帝崖时却看到她坠下的身影……
他已经目送她的背影太多太多次了。
所以,这次可不可以……不要再丢下他?
凌清清的瞳孔倒映出少年肩胛汩汩流出的鲜血,她的胸口泛起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猛然拔剑,手腕却在下一瞬陡然失了力。
锵——
长剑从她掌心滑落,铮然摔落在地。
她明白此时的自己无法给出苏霖想要的答案。
“驾!”
她翻身上马,身形狼狈,弃剑而逃。
雨水哗然飞溅,一道轰隆巨响声后,阴沈的天地转瞬亮如白昼,紧接着又迅速坠入黑暗!
他兀立原地,静静地望着那道疾驰而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城门外。
少年垂下眼眸,面上是掩饰不下的落寞。
凌清清……又一次丢下他了。
他缓缓蹲下身,伸手捡起地上的衔云。
这一场景似乎印证了那日云颐子在无方界的话。
“若有一日,清儿决心弃剑,不再追求剑道,你一定要阻止她。”
雨水从少年发丝滴落,他握紧衔云。
当时的他只以为是师父杞人忧天。
他信誓旦旦:“这世上谁都可以舍弃剑道,唯独凌清清不会。”
而师父听到他的回答,只是笑而不语。
可谁知却是一语成谶。
他看着剑柄印刻的“衔云”篆文,苦笑一声,喃喃道:“凌清清她好像不要我们了……”
衔云剑似有所感,发出悲戚的嗡鸣。
他强打起精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是对衔云,也似是对自己。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凌清清只是还需要点时间。再过几日,我就带你去找她……”
惊雷轰鸣,撕破天地,凌清清策马於雨夜中奔腾,亦如利剑想要撞破这场大雨。
她的喉头溢出悲痛的哽咽,早已分不清面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寒风砭骨,她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暴雨浇透了她的身体,却也如何浇透不了她心中的憎怨。
“啊——!!!”
她声嘶力竭。
冥冥之中,与多年前那个在雨夜狂奔,同样身陷痛苦迷茫的青年身影重叠。
那个年轻的句容同样愤懑丶困苦,同样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滂沱大雨早已让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山道崎岖,她却全然不顾安慰,继续策马奔腾。
直至身下的马儿精疲力竭,被山中逃窜的野兔惊扰。
她的身体也被惊马甩了出去,松开手中缰绳,重重地撞上了崖壁。
她踉跄爬起身,却因力竭摔坐在地。
泥水哗溅,她满身狼狈。
暴雨如注,她仰面任凭雨水冲刷,身体的痛楚远远不及心中之痛。
她恨!
她恨这世道不公,也恨自己的无能!
她自诩在固守剑心,可她手中的剑根本保护了所珍视之人!
她擡首怒问苍天:“我凌清清一生执剑问道,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从未怀疑自己坚守之道!”
“可世人却憎我,怨我,毁我珍视一切!”
轰——!
雷电轰鸣震彻四方!白光骤然冲破黑暗,惊雷落地,亦如丘峦崩摧,撼动天地!
若是说,师父的死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道,那么衔云剑在苏霖身上留下的那抹刺痛她双眼的血迹,让她开始彻底动摇了。
手中的剑护不了师父,却伤了爱她丶伴她之人。
那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师父并非那些人的兵刃所杀,却被他们逼上绝境。
她茫然自失,愤怒而又绝望。
那她又该向何人报仇?
“我手中之剑该指向何人?”
凌清清的声音在漆黑的夜空中如鸷鸟盘旋回荡,久久不散。
她问心丶问道,亦是在问这天地。
每一个字就像是用尽了她全身力气。
“——我手中之剑到底该指向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