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百川

第163章 百川

云颐子虽是以法相与其纠缠, 但凶兽落在法相的每一道攻势,都会相应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方才在兽潮之中,他已被消磨了大半的体力。

挥剑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巨兽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攻势如同狂风骤雨般倒卷而来,它纵身一跃, 地动山摇,不给他留半点喘息的机会。

云颐子蓦然横剑,法相与他心神合一,出剑挡下半空中那只锋利的巨爪!

就在这时!

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聚起了乌云, 云层中雷光闪烁, 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云颐子的额角已被鲜血浸染, 手背上青筋暴起, 原本平静的面孔之中多了几分凌厉。

他身形微动, 却被巨兽的凶横之力向后推了几寸。

脚下的岩块早已被他踩出一道深坑, 周身被巨兽撞碎的石块沙尘簌簌而下, 几乎就要将他的身体掩埋。

眼看雷光一闪,蜿蜒而下, 划破长空,直奔分身乏术的云颐子击去。

就在这时, 凌清清赶到白帝崖,恰好看见了这一番场景。

“师父,小心——!”

她心急如焚, 衔云剑在此刻脱手而出, 化作一道璀璨流星,连通着气拔山河的剑意, 径直挡下了那道滚滚天雷!

砰!

正面迎上雷光以及在巨兽恐怖压威下强行催动衔云汇聚成一股极为强大的反噬之力,倒流冲入凌清清的经脉之中。

凌清清只觉得浑身的骨头仿佛要被碾碎, 她捂住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还不来得及召回衔云,身体从半空中径直落了下来。

突然!一声凤鸣响彻云霄!凌清清听着周身呼啸风声,勉强地半睁双眼,只见一抹金红身影带着火光烈焰划过天际,急转直下,贴地而来!

是苏霖。

他也赶来了。

凤鸟凌空抓住她的身体,一个旋身将她捞至后背,顺便接回了衔云,然后迅速向着巨震中心飞去。

凌清清方才那拼尽全身力量的一剑只是看看抵挡下了小部分的雷光。

甚至几乎没有半点作用。

她眼睁睁看着那道雷光向着师父毫无防备的身后落去,然后顷刻间引发地动,掀起沙尘,似乎将一切掩盖!

巨大的法阵光幕一寸寸碎裂,爆发出摧山裂海的气浪。

即便苏霖拼尽一身力气想要靠近阵眼,奈何还是被飞沙走石击中,掀翻在地!

在这般狂躁的冲击下,小凤凰陡然失力,恢覆人身,正当他头晕目眩地擡起脑袋准备寻找凌清清的身影时,却见少女已经站起身,逆着气浪一瘸一拐向里走去。

而他周身是凌清清留下的护身阵法。

凌清清走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

终於——

狂风渐歇,脚下金光阵纹隐隐褪去。

凌清清的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师父——!”

滚滚烟尘散尽,她终於看清了一道颀长身影。

还不等她来得及欣喜,却见一道黑影投下,没过师父驻足之地。

“师父,小心!”凌清清面色一沈。

衔云猝然出鞘,倏地划破空气!她翻身一跃,向凶兽巨掌劈剑横斩而去!可剑气触及那层坚硬鳞甲,却如同蜉蝣撼树般,瞬间被瓦解!

不仅如此,凶兽发现她后,攻势忽然调转了方向。

凌清清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连人带剑被撞飞了出去。

就在她的身体即将被甩至崖壁之际,剑影掠逝!她似乎窥见凶兽左掌被齐齐斩断,鲜血迸溅!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至她身侧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

凌清清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到她在反应过来时,已经完好无损地站在一处平地,不远处正是师父与凶兽纠缠的身影。

如今双方都已到了强弩之末,尤其是云颐子,浑身筋脉几乎已经尽断。

凌清清满心忧虑,下意识上前两步,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方才那一击已经让她彻底明白自己与对方实力的悬殊,更何况凶兽还是在濒死之际便能做到如此。

贸然再行动只会给师父增加负担。

她握紧衔云剑柄,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无力感。

她……到底该如何?

“清儿——”

就在凌清清出神之际,云颐子忽然唤起了她的名字。

少女擡眸,嘴唇嚅嗫:“师父……”

云颐子抹去嘴角的血迹,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凌清清总感觉师父看她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欣慰,还有一丝千帆过尽的解脱。

师父这是……在等她?

“你年幼时总说师父没将真本事教你,只是让你去各峰偷师学艺,现在师父便教你此生为师最厉害的剑法。”

师父为何现在要与她说起这些,凌清清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清儿,你可瞧好了。”云颐子握紧百川剑,即便白袍染血,身形狼狈,可依旧掩饰不了他眉眼间的意气风发。

师父平日中总是懒懒散散,似乎是与世无争,却只有握剑时才会流露出这种表情,就好像风起云涌皆被揽入袖下。

他一字一句道:“为师,只教一遍……”

当云颐子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凌清清的心也陡然沈下。

不等她作出回应,云颐子便已扫剑起势。

他的剑招变化莫测,由点转刺,剑影缭乱,猝然一剑挑下凶兽胸口的护心鳞甲!

“清儿,此为剑法的第一式。”

寒芒飞掠,云颐子手中剑势顷刻变得轻盈凌厉,剑如飞风!

“锵!”

百川剑与鳞甲相抵交锋,猛然爆裂出一长串火花!

云颐子借势翻身,不给凶兽留下半点喘息的机会。他双指并拢,凭空划出一道剑诀,眨眼又至凶兽身前,挥剑一斩——

剑光自天穹而落,龙吟响彻云霄,以摧枯拉朽之力向它劈落。

“此为第二式。”

凌清清的心情再难平覆,被这眼前的一切震撼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刹那间,云颐子收气於心,剑招动作渐缓,意似包罗天地万象,绵软柔长。

凶兽垂死挣扎,咆哮嘶吼声不绝於耳,山林尽催,地裂山崩!

它额前浮起一道亮光,一颗人头大小的圆珠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随着凶兽垂落的头颅,变得愈发明亮。

“不好!它要自爆元神!”

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

云颐子的神情依旧自若,似是早已料到这般。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绵软的力量他的周身缠绕,忽然迸发出浩瀚如海的磅礴剑气汇聚一线!云颐子屈膝,猛然跃至半空,身影没入刺眼的白光之中。

让人看不清动作,但凌清清却瞧见了。

师父将百川立刺,剑锋直斩生生劈碎凶兽元神。

巨大的碰撞产生的气浪几乎使他神魂聚散,可就算如此云颐子依然没有松开手中的剑柄,它身子入坠蝶般从半空掉落。

压迫的气息瞬间消弭无形。

时间仿佛被静止,凌清清的瞳孔中倒映出师父浑身带血的模样。

“师父——!!!”

她嘶声怒喊,丢下剑连滚带爬,狼狈地向师父的方向跑去。

终於,她在师父即将落地的那一瞬接住了他,与此同时还有一双金红羽翼从后轻轻托举。

凌清清身负重伤,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赤手接下半空坠落的师父恐遇不测,苏霖担心二人,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以真身托举。

她那个一身素白长衫,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笑眯眯的丶不着调的师父如今却满身是血。

她握住他的肩膀,却发现师父身上的骨头几乎快要碎尽,气海早已干涸。

豆大的泪水从双颊滑落,凌清清从未感觉到心中如此惶恐,她抓住师父的手,拼命向他渡灵力,就好像想将支离破碎的师父,拼还完整。

可惜一切只是徒劳。

云颐子费力睁开眼,看着泪流不止的凌清清,忽然笑了:“这最后一式,清儿可看清楚了?”

凌清清拼命地点着脑袋,已是哽咽。

他回绝了凌清清渡给他的灵力,交代道:“方才那剑法名为‘千劫尽’,是我当年离开山门后悟得,只可惜为师总觉得它不够完整……”

见灵力无法渡入,凌清清不由慌了神:“师父还有救的,我这就带你走……”

云颐子摇头,他的声音极轻,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了人群之中,道:“出不去了。”

凌清清瞳孔睁大,动作一顿,疑惑地顺着师父的目光,扭头看去。

——原本四散而逃的人群不知何时渐渐聚拢,他们眼神空洞,神情冷漠,可无一例外挡下了他们离开的路。

凌清清看着他们,背后不由发凉。

这是……什么意思?

悲戚丶愤怒,各种覆杂的情绪交织在她胸口。

师父才救下所有人,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她想大声质问丶痛骂这些恩将仇报之辈。

可师父只是拉了拉她的衣袖,冲她摇头。

“清儿还记得为师曾与你反覆提到的那个梦境吗?”

凌清清手忙脚乱,拼命想要止住他身上的血,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眼看师父的气息越来越弱,每吐出一个字,都十分艰难。

她声音哽咽:“师父,别再说了。”

云颐子眉眼一松:“清儿,这是最后一次了。”

“……”

他费力仰头看着少女沾染上血污后脏兮兮的面孔,含笑道:“为师等待十馀年,为的就是今天。”

十多年前的句容面对世人误解,面对爱人丶兄友的相继离世,同样愤懑不平。

他握不紧手中之剑,原本想要追随他们而去。

可是那场梦——

他看到了丹溪出现在他眼前,用扫帚撵他,气冲冲地说他还有尘事未了,如今不许来见她。

他看到了凤凰花落,看到那个嘶声一遍遍唤他师父丶泪眼摩挲的孩子……

他想,他在这人间定有还未完成事,他必须等下去。

终於,这一天来临。

一朵凤凰花翩然而落,伴随长风於半空旋转出现在了云颐子的视线之中。

果真与他的梦境一模一样啊。

下一刻,少年踉跄地来到他的身侧。

云颐子的眸光轻轻转动,落在少年绯红的衣衫上。

“苏霖。”

他的目光仿佛跨越时空,落在十多年前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眼神纯澈,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亲近善意的红衣少年身上。

他一直都记得。

他与苏霖相识并非一年之前云行宗的弟子大会,而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的句容也会因怀疑梦境的真实,而陷入迷茫。

可少年身上那股坚韧张扬的生命力彻底唤起了他求生的欲望,他想起来自己还有很重要事没有完成,他还不能死。

苏霖与他一起调查惊尸,一起追入万神殿出生入死,对於云颐子而言,苏霖亦是他此生挚友。

虽然后来不知出於何种原因,苏霖突然下落不明。

他也由此消沈。

直至多年以后某个大雪天,少年将凌清清送至自己身边。

梦境中那个嘶声哭嚎的面容渐渐与眼前骨瘦如柴的小女孩重合,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何为冥冥中注定的……宿命。

他将那孩子收作了徒弟,再次回到了云行宗。

十多年后,当他看到弟子大会上,那少年在山海境中控制着飞鸟,彻底让他确信眼前之人便是苏霖。

时隔多年,恍然如梦。

少年形貌分毫未改。

只是,他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他问:“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少年胸口划过一丝酸涩:“嗯。”

“好,那就好。”云颐子语气似乎有些欣慰。

那时苏霖执着地想要进入云行宗,他虽不知他的目的,但确认他确实就是苏霖后,便随便找个理由将他收入了门下。

后来,他又接触到了一个自称无名的人。

他是苏霖自身抽离的魂魄。

无名拥有他失去的全部记忆。

对方将自己几世调查的线索与此世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并在后来进入无方界发现张云静,将这一消息传给了他。

因为十多年前,句容曾满怀愧疚地谈起过自己这个师弟。

所以,“苏霖”一直记到了现在,替他完成了心愿。

“等我死后,就把我埋在丹溪的身边吧……周师弟知道那个地方……”大量的血水从他唇齿间涌出,他断断续续道。

这是师父第一次向她提起师娘丹溪。

云颐子面带歉意:“为师并非有丶有意瞒你,只是……”

“不敢。”

他不敢。

句容一生中的前二十年里有疼爱他的师父,有情谊深厚的师兄弟,有想要共此一世的爱人,有互通灵识结契的灵剑百川,有令人惊艳的修剑天赋。他张扬自负,号称天下第一剑,拥有这世间最好一切。

可后来,他也失去了一切,跌入泥潭。

他这一辈子从未畏惧过什么,却唯独害怕再提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是他心中永世之痛。

十多年来,他与丹溪生死相隔。

往事的回忆凝着他所有眷念爱恋深入骨髓,随着光阴一点一滴的流逝在他心头积成淤血,逼得他几欲疯魔。

他握紧手中的百川剑的剑柄,缓缓闭上双眼。

“清儿,为师还有一件事未完成,你扶为师起来。”

凌清清感觉到师父身上的温度正在迅速流逝,她剧烈喘息,惊恐地攥紧师父的肩膀,可对上师父平静的目光,还是听从了师父的话。

她与苏霖合力小心翼翼扶起了云颐子摇摇欲坠的身躯。

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了。

他擡眸迎面上人群为首的纪眠。

“当年一事到底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但无论怎么样都与我徒弟无关_”

百川剑锋直指向他的喉头,云颐子咳一口血,可态度却无比坚硬,“我要你发血誓,护我徒弟今日能平安走出这白帝崖!”

纪眠感觉到脖颈处生出寒风,不敢动弹。

即便云颐子已是垂死,但相比修真各派,他最不愿的还是与他相对。

纪眠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是个小人,投机取巧丶老奸巨猾。

年轻时想要拼命证明自己,却发现自己永远也追不上那几位天才,可横生事变,却让他成为最有机会接管下云行宗的人。

他设计铲除异己,手段卑劣,却也是真正处处为壮大云行宗而设身处地着想,真正对句容心怀愧疚之人。

只是那些愧疚无论如何也不抵他爱惜自己的前程与性命。

正是因为这一点,云颐子才刻意以命相逼,让世人看到他纪眠属实“无奈”。

纪眠做事素来滴水不漏,仿佛总能和和气气与任何门派势力相处,是修真中出了名的和事佬。

若能将纪眠与自己的瓜葛摘了干净,再加上纪眠曾收清儿为义女,他自然会愿意答应下来。

果然不出云颐子所料。

纪眠先是在众人面前长吁短叹,然后“十分为难”地下了血誓。

有了云行宗宗主作保,他人也自然不会再对与当年毫无纠葛的两位小辈发难。

只是他们依旧虎视眈眈,不肯退开。

——因为云颐子手中的那把百川剑。

纪眠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了解云颐子的性子,看似淡然若水,其实执念最深。此剑乃老宗主为他所铸,他必定不会让外人得到百川。

更何况百川早已聚成剑灵,不认二主,又岂是这些宵小之辈能觊觎的。

正如纪眠猜想那般。

他还未远离人群,便突闻一道悲戚的剑鸣。

人声惊哗。

云颐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震碎了百川剑。

剑身寸寸碎裂。

鲜血自他的手臂蜿蜒淌下,顺着指尖滴落在剑柄的“百川”二字。

这把百川剑曾随当年那个天才剑修一同名动天下,享无尚荣耀,亦与他一同背负弑师叛门的骂名,沈寂於世。

百川对他而言,意义早已不只是一把普通的剑了。

云颐子垂下眉眼。

那么多人对他手中之剑虎视眈眈,往后不知又该在修真掀起何种腥风血雨。

清儿性格执拗,定不会答应百川落入旁人手中,从中也不知到底要吃多少苦头。

今日他自折灵剑,便是断了所有的人世纷争。

——是他对不起百川。

也不知那嘴碎的剑灵又该怎么数落他了。

云颐自嘲般笑了笑,缓缓阖上双眼,身上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了干净。

凌清清惊惶失措,拼命想要撑起师父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

云颐子的身躯从二人搀扶的手臂中渐渐滑落,直至倒地的那一刻,他手中依旧紧紧攥着被鲜血浸透的百川剑柄。

凌清清踉跄地跪坐在地,滚烫的泪水泫然滑落,一手颤抖地去探他的鼻息。

而此时人群中仍在抱怨丶惋惜着百川剑被震碎一事。

甚至还有零零碎碎的奚落声。

桑时若丶宋惯生人微言轻,出声制止,这群人依旧无动於衷。

“师丶师父?”

当触及师父鼻息的那一瞬,凌清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攥紧。

那些闲言碎语无孔不入,反反覆覆在她耳畔萦绕,几乎要将她逼得无法呼吸。

她不敢相信,师父方才以命全力相救的,竟是这些人。

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悲怆丶忿恨丶绝望的情绪交织,如同滔天巨浪几乎就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紧紧抱住云颐子的遗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直冲云霄,震荡山林,凄厉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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