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善
小院依山傍水, 风景极佳。
屋内的陈设布局也与青云峰有几分相似。
每当天边的太阳升起,少年就带着凌清清坐在院子里的梧桐下透气。
苏霖没有追问她消失的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凌清清也没有提及。
但少年唯一能确定的是, 凌清清似乎寻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不过,苏霖依旧有些苦恼。
他将衔云一直放在屋中最显眼的位置, 可凌清清却好像没看到一般,从未碰过它。
引得衔云发出不满的嗡鸣。
小凤凰忍不住旁敲侧击,凌清清也只是笑了笑,反问道:“如今我只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废人, 握剑能做什么?”
少年被堵得哑口无言。
重塑灵根, 恢覆修为并非易事。
他只能悻悻闭上嘴。
凌清清见他这副模样, 无奈道:“自废修为是我亲自决定的, 结果如何我也早已做好准备, 我不在乎了。”
小凤凰沈默不语, 没有作答。
此事翻了篇, 一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少年继续挨着他叽叽喳喳个不停,好像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他一边讲,手上也不闲着, 用自己掉落的凤凰绒羽,给凌清清扎了几个小绒球,别在她的头发上。
大概是害怕她会无聊, 少年又招来一群圆滚滚的北长尾山雀绕着她身侧蹦蹦跳跳丶嬉戏打滚。
可苏霖还是嫌不够热闹, 跑上山亲自将那只不听他召唤的陇客[1]逮了回来,并拍拍胸脯说三日之内教会它说话。
小凤凰确有逗鸟学舌的本事, 可那陇客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王八蛋”。
苏霖崩溃,摇着它翅膀:“你到底能不能给我好好说话?!”
陇客歪了歪脑袋, 瞅了他一眼,继续用聒噪的声音喊:“王八蛋!王八蛋!”
小凤凰瞥了眼身后暗自憋笑的凌清清,冲着它咬牙切齿:“说点其他的!”
陇客鸟眨眨眼,立马会意,摇头晃脑地伸长脖子喊:“苏霖,王八蛋!王八蛋——”
“……”
苏霖气得扬言要拔掉它身上的毛,一人一鸟就这样一边对骂一边打了起来。
凌清清极是无奈,倚在梧桐树旁,与肩头落下的几只山雀一起,看他们将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
安宁祥和的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过去,衔云也被苏霖放在了屋子的角落。
少年日日都会去看衔云,可当注意到它纹丝未动的模样,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失望。
他不相信,凌清清就这样割舍她十年来所学的一切,轻易放下手中的衔云剑。
少年拼命想在她身上找寻她还未放弃的痕迹,但最终还是失望而归。
直到——
那日的天气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陇客与他结了怨,每天一大早就丢石头砸他门,将他吵醒。
小凤凰每日也是骂骂咧咧地出门说要拔他毛,然后陇客连滚带爬扇动翅膀逃走。
他照常睡眼惺忪地顶着碎散的阳光走出房门,正巧凌清清屋内也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少年揉了揉眼睛,刚要与她搭话,却忽然看见了她手中的衔云剑。
小凤凰一个激灵立马清醒过来,一个箭步蹿上去拉住她,十分痛心地鬼哭狼嚎:“凌清清你不要太冲动了!你就算不打算再练剑了,也不至於把衔云丢了吧——!”
少女伸手扯开他的后衣领,揉了揉发疼的耳朵,叹气道:“谁说我要将衔云丢了的。”
苏霖这才停止哀嚎,瞪大双眼:“啊?不丢啊?!”
凌清清点头。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师父离世前授我剑法‘千劫尽’究竟有何用意。昨夜我尝试在问心境中以虚年试剑,却发现剑气由自身而发,可灌入丹田,与灵气有异曲同工之处,若能彻底学会师父的那套剑法,说不定就有重塑灵根的机会。”
“真的吗?”少年的眼神亮了亮,一跃搂上了凌清清的脖颈,用脑袋蹭她的肩窝,动作十分亲昵。
“太好啦!”
凌清清站在原地,也任凭他搂着。
其实原本在得知或许有重塑灵根可能时,她的心情只是泛起了一丝小小波澜,可不知为何,在看到苏霖如此开心模样时,那道小小波澜逐渐扩大,漾入她的心口,再难平静下来。
“师父说,这套千劫尽其实并不完整,他希望这套剑法有真正完整的一天,既是师父的心愿,我又怎可不答应。”
她攥紧手中的衔云,下定了决心。
衔云察觉她心中所想,发出颤响予以回应。
“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师父的心愿。”
让所有一切重新开始,并不容易。
凌清清反覆尝试引剑气入体,依旧未果。
她一闭上眼,想要回忆当日师父所授的剑法,可脑海中全是白帝崖发生的一切。
修剑最忌讳无法心静。
凌清清几次强行入定,却遭反噬。
这一切小凤凰都看在眼中。
可他不懂剑,也帮不了凌清清什么。
少年看了看当初林无名留给他的那把大黑剑,想破脑袋也没回忆这把剑到底有什么用途,只能抓着陇客陪自己唉声叹气。
见凌清清在这方面暂时毫无进展,整日沈心於此,少年又拉她到附近的镇上走走。
起初,凌清清是不愿意去的。
即便她在明州城摧毁跂踵灵珠,不愿为蔺不烬驱使,但她心结依旧未解,不知到底该如何待人,萌生的退缩之意。
可少女耐不住苏霖的死缠烂打,最初只是在镇子周边逗留几炷香的时间,后来小凤凰总是对着热闹的坊市望眼欲穿,凌清清无奈也只好与他一同进去了。
少年清隽的面容以及一头白发在人群中极为突兀,引得来往百姓驻足回望,小凤凰却全然不在意,仿佛没受到任何影响。
可到了无人之处,少年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小声问她:“这样子真的不好看吗?”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看法,却无法忽视凌清清的眼光。
凌清清闻言,视线轻轻擡起,落在少年眉间垂下的雪白碎发,阳光透过街边树叶斑驳地在他侧面映射而下。
他极是委屈。
凌清清抿唇笑了笑,伸手抚上他的发:“我怎么不知这世上还有比小凤凰更好看的人?”
少年眼神豁亮,他摇头晃脑地叉腰得意道:“那自然是没有的!”
只言片语,便将少年哄得如此高兴。
见他一扫方才的郁闷情绪,撒腿又跑去前面几个摊铺凑热闹了。
凌清清无奈摇了摇头,正准备跟上。
“啪!”
她下意识回头,这才发现是茶馆传出惊木拍落桌案的声响。
“咳咳!”说书人清了清嗓子,“今日继续给诸位听客继续讲讲昨日的故事!书接上回啊——”
“这白帝崖一战可谓凶险万分!当日兽潮来犯,闯入人族地界城关,浩浩荡荡,势不可挡!修真各派纷纷派出人马汇聚於此——”
说书人故意顿了顿声,吊足了听客胃口。
下面有人问:“就是这些修士阻止下兽潮的吗?”
凌清清不欲再听下去,可这时苏霖发现她并未跟上,便折回了她身旁。
“凌清清?”
少年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凌清清拽着衣袖离开了茶馆门前。
就在这时——
说书人晃了晃脑袋:“非也。这群废物是去做看客的,一个也没敢出手还死了不少,平息兽潮之乱乃一人之力。”
“一人?”
“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平息兽潮?”
“就是啊——”
“……”
说书人敲了敲手上的惊木,示意听客们安静下来。
“白帝崖的兽潮为剑圣云颐子,也就是十多年前那个名贯天下的天才剑修——天下剑句容所平息。”
见底下的人纷纷面露惊诧之意,说书人叹了声,接着道,“说到这句容的生平,只能谓‘坎坷多艰’‘天妒英才’……”
说书人后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凌清清仿佛已经听不清了。
她下意识攥紧身旁苏霖的手臂,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向那茶馆方向望去,眼尾莫名染了红意。
这世间竟还有人肯为师父正名。
凌清清忘记自己到底在茶馆外站了多久,知道日上黄昏,茶馆众人纷纷散去。
她猛然回过神来,追上那说书人。
“先生,可否问您方才所讲的故事是从何处听来的?”
那人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原本还有些警惕,可看到凌清清身旁的眨巴着眼满身善意的少年,犹豫了片刻,道:“老夫前些日子途径白帝崖附近的州城,本想着去茶馆歇脚,正巧遇上一个同行人在讲这故事,我见这故事确实叫座,便想向那人询问是从何处买的话本,那人也奇怪,竟直接将他的话本子给我了。”
“您可知这本子又是何人所写。”
说书人想了想,道:“只题了‘无名’二字。”
“……”
目送走了说书人,凌清清缓缓将目光落在了身侧的少年身上。
小凤凰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不是我写的。”
“但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我当时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对方竟真的当真了。”
那日他去寻凌清清的途中偶然在大水中救下了一人。
对方非说自己就是个穷书生,无以回报,唯有编撰话本的本事能上几分台面。
“若兄台不嫌弃,我便将今日兄台救人壮举编撰成书册!我认识不少小有名声的说书匠,日后这大街小巷到处会流传兄台大名!”
小凤凰陷入良久的沈默,然后委婉地拒绝了他。
可那人死缠烂打:“这恩情必须报,不然我寝食难安啊!”
苏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确实有个故事——”
起初,他只是将云颐子的生平简单与之叙述了一番,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对他而言,若这世间能多一人知道白帝崖以及师父身上的真相便足够了。
可书生却拍拍胸脯保证定会让这故事在民间流传开来,又问他该署名何人。
起初苏霖只觉得是一个玩笑话,便说了无名。
原本少年都已经想好,若用此法为师父正名也未尝不可,只是编撰本子还需些时日。
没想到那书生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行动还如此之快。
身为话本主角的弟子,里面确实也提到过了凌清清,说书人离开前似乎认出了她,叹了口气:“白帝崖附近的州城中已有百姓自发为云颐仙君立碑柱,皇族也拨了善款,姑娘若有兴趣,可以去瞧上一瞧。”
这些话语在少女耳边回荡良久,让她觉得有些不太真切。
小凤凰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一时紧张地不知如何安慰,揉了揉头发,正犹豫自己该说些什么。
凌清清转身,环上了他的腰身。
一道力度撞上他胸口,少年面颊绯红,目光有些无措地向周围望了望。
他结结巴巴:“凌丶凌清清,这是在大街上啊——”
少女阖了阖眼:“苏霖,谢谢你。”
少年有些不自在,笑起来傻里傻气:“应当谢那书生才是,我只是运气好……”
“不是的。”凌清清擡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想谢你让我重新明白这世间并非尽为恶。”
是少年的善意救下那书生,才会有这之后发生的事。
一切环环相扣,因果轮回。
人心黑白善恶并非泾渭分明,而是混沌。
蔺不烬利用人心之恶,搅动风云,以此满足自己的私欲。
凌清清原以为要为师父正名并非易事,世间的恶言早已盖过了她的声音。
可苏霖无心的善意之举,却撬动蔺不烬以世人心中恶念筑起的高墙,至此分崩离析——
蔺不烬厌人心为恶,可她偏要将他们引入善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