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结局
待到宋惯生彻底清醒后, 众人周围场景幻化作迷雾,瞬间清散褪去,露出真正的模样。
怪石嶙峋, 巨浪翻腾破空,湿咸的海风扑面而至, 猎猎作响。
原来他们早已身入流波山境内。
凌清清擡头,她看见苍穹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裂口,裂口之中有无数亡魂与恶灵争先恐后涌出,发出刺耳瘆人的尖啸声。
而在那深不见底的天裂前赫然悬空站立着一道声音。
那人白衣胜雪, 干净到不染半点灰尘, 与周围如同鸦羽般漆黑的天幕格格不入。
——蔺不烬已将鬼门关打开了!
听闻身后动静, 白衣男子好整以暇地转过身。
瞧清来人后, 蔺不烬似乎有些惊讶, 他语气轻飘飘地:“啊呀, 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仔细端详着凌清清脸上的怒气, 笑意更甚:“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蔺不烬将视线移在宋惯生的身上:“说起来还要多谢这位小兄弟走火入魔释放出的雷霆电光助我打开鬼蜮,不然我不知又要费多大的力气……”
宋惯生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桑时若拧眉, 呵止:“宋惯生,不要听他的。”
“蔺不烬为达手段誓不罢休, 就算没有你,他一定还会用其他法子打开鬼门关的。”
蔺不烬笑了笑:“还是小丫头想得通透。”
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几人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跨过他们落在了跟在最后褚云絮身上。
蔺不烬眉梢轻挑:“我说过, 无论如何最后你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送上门来了。”
褚云絮嘴唇紧抿,没有回答。
凌清清猜出此时的蔺不烬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她心念一动,眨眼间便已至蔺不烬身前!手中长剑如同惊雷一般划过漆黑的苍穹天幕, 径直向他命门刺去。
剑锋所过之处,无数涌出鬼门关的恶灵仅仅是被剑光馀晖所照,便已身形扭曲。
它们发出尖利的嘶吼,转而化作一缕缕黑烟随风散去。
见凌清清已经拖住了蔺不烬,桑时若立马祭出数道符阵,一时间金光暴起,她借凌清清挡下蔺不烬的间隙,堵住了鬼门关!
蔺不烬深知以一人之力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手中猝然一握,一道诡异的黑色符文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左臂。
无数傀儡破土而出。
众人心神俱震。
本以为此处远离人族领地,蔺不烬无法再控制傀儡为自己所用,却不想他早就暗地里用秘法将傀儡转移到了此处。
小凤凰还来不及上前去帮忙,便被傀儡拖住了腿脚。
无奈下,他只好待在原地与宋惯生丶褚云絮几人一同斩杀傀儡。
桑时若以自身之力与整个鬼门关对抗实在太过勉强,再加上关内还有无数的恶灵丶怨魂相继冲撞,设下的符阵隐隐有了裂痕。
宋惯生的雷法虽能化去傀儡体内的傀儡丝,但它们的数量太过庞大,他仅凭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数以万计的傀儡大军。
很快几人渐渐落了下风。
而拥有无数恶灵与怨气滋养的蔺不烬更显得游刃有馀。
终於,桑时若再也无法抵挡汹涌的关内恶灵,符阵金光寸寸碎裂,整个身体也坠下半空。
凌清清注意到桑时若那边的异样,还来不及抽身便被蔺不烬挡住了去路。
他环臂站在她面前,轻笑道:“凌清清如今以你的力量根本不足与我为敌,还有闲心管其他人。”
他微眯双眼,语气幽深,“上回还真被你给骗去了……”
凌清清早已料到此事迟早会被蔺不烬发现,尽管如今她的灵根也因师父所授的第二式剑法重聚,但比起从前,还要差太多。
面对蔺不烬的挑衅,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凌清清多次想避他而去,无一不被蔺不烬拦了下来。
蔺不烬恶趣味似的在桑时若将要坠落之地,撕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虚空裂口。
他微笑道:“凌清清,我的虚空通向不同地界,你说她若是掉进去,又会通向哪里呢?”
凌清清心头一紧,声音中隐隐有了怒气:“蔺不烬!”
剑光须臾散作无数流光,气劲掀起狂流,少女提剑直奔蔺不烬眉心而去!
无数恶灵蜂拥而上叠成数丈的鬼墙,生生挡下了她的攻势。
凌清清的手腕有些发颤,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所幸,宋惯生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他不再与傀儡纠缠,赶在桑时若即将坠地之前接住了她。
凌清清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下来。
但对於蔺不烬而言,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拊掌而笑:“一个桑时若便能叫你如此在乎,若是换作苏霖,那应当更加精彩吧……”
凌清清愕然睁大双眼:“住手!你想做什么?!”
蔺不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甚。
“停!”
随着蔺不烬的一声指令。
所有傀儡倏忽停下动作,僵立在原地。
小凤凰则一脸茫然地矗立在傀儡群中,似乎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下一瞬就被无数傀儡掩埋。
“苏霖!”凌清清转身想向他的方向而去,但蔺不烬哪能随了她的愿。
恶灵在他的指使下化作锁魂链,瞬间钳制住凌清清的手脚,让她无法动弹。
凌清清看到少年绯红的衣角被黑影吞没,她竭力瞪大眼,看到那缝隙之中似乎有一抹金红火光闪烁。
她心中隐隐腾起一线希望,期待苏霖能够破出傀儡重围。
天地仿佛静默,她看着那道金红火光逐渐黯淡,几乎就快要看不见。
蔺不烬恶劣地勾起唇角:“如今他的血液虽不再像从前那般蕴含无尽的力量,但对於这些低贱的傀儡丶恶灵来说却是极大的诱惑。”
“若是换作从前,他倒是有机会破出重围,只可惜……”
他啧啧而叹,“现在怕是再无可能。”
凌清清拼命晃动着身体,调转体内灵力,想要破出锁魂链。
但一切挣扎不过是徒劳,根本无法撼动半分。
蔺不烬满意地欣赏着她脸上痛苦的神情,擡指勾起她的下巴:“很快,苏霖便会被这些傀儡与恶灵蚕食殆尽——”
“若非如此,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是苏霖一次次暗中阻挠,毁掉他的所有心血,他早就成就大业。
蔺不烬欣赏着苍穹撕裂的鬼门关,欣赏着人间恶鬼肆虐,满目疮痍的模样,呼吸战栗,他从未感到如此畅快淋漓。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噗呲——!
剑光掠逝,就在蔺不烬得意之时,一道长剑猝不及防地贯穿了他的心口!
凌清清倏然擡头,看见了立於蔺不烬身后的身影。
——褚云絮。
她知道以自身的力量与傀儡纠缠根本毫无意义,唯有对抗蔺不烬。
褚云絮以自身微弱的神识,聚气成魂剑,趁着蔺不烬分神之际刺入他的胸口。
蔺不烬僵硬地垂下眸光,不敢置信看着胸口窟窿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染透了他那身素白道袍。
禁锢凌清清的力量,压在这一瞬瓦解。
褚云絮此举虽伤到了蔺不烬,却也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危险之中。
下一瞬,她便被蔺不烬挥出的一道夹杂浓郁邪气的劲风掀飞了出去!
手中魂剑瞬间散作齑粉。
褚云絮并非活人,被蔺不烬一掌击中心口,神魂几乎快脱离躯壳。
“褚前辈!”
凌清清失声道。
谁也没料到,褚云絮竟然以这般决绝的方式,不惜毁掉自己的身躯也要杀蔺不烬。
她的身躯被重重砸落在地,听到凌清清紧张的声音。
褚云絮只是冲她摇了摇头:“残破傀儡之身罢了,去救苏霖——”
凌清清挣脱束缚,心中挣扎片刻,最后扭头朝苏霖的方向奔去。
蔺不烬呼吸颤抖,一股莫大的恨意涌上心头,让他全然不在关注外界如何。
凌清清是如何破开他的傀儡重围,宋惯生究竟是如何从旁协助清剿,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如今他唯一想弄清楚的是——
“为什么你宁愿毁他肉身,也不肯给我?!”
褚云絮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肋骨全碎的声音,微弱的神识神识早已无法再控制这具躯体。
至少,傀儡之躯无法让她感受到疼痛。
褚云絮竭尽最后一丝力量,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看向蔺不烬。
她嘴唇嚅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但蔺不烬却看懂了她的唇语。
——你丶不配。
蔺不烬陡然暴怒,不顾身上的伤势,踉跄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衣襟质问。
凌清清原本也被卷入傀儡重围,却在其中意外破解师父所授的第三式,将自己与苏霖救出,还不来得及喘息,便见蔺不烬早已失控。
她心头一惊,飞身上前阻拦。
宋惯生与桑时若也紧随身后。
可蔺不烬头也未擡,挥袖间无数恶灵如同激流飞瀑从天而降,包含着他滔天的怒意,挡住了所有人。
“陆逾白与我为双生子,凭什么他却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备受长辈疼宠,哪怕是入了仙门,也受周围所有人的喜爱。
他只不过拿回属於自己的东西。
“这又有什么错?”
为何所有人都要来阻止他?!
可惜褚云絮再也无法给他答案了。
随着她缓缓阖上的双眼,一道半透明的灵体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是褚云絮的魂魄。
从前她有肉身庇护,勉强留存於世。
可现在既然脱离身躯,长时间不入轮回,迟早会被恶灵冲散。
蔺不烬牵动着嘴角,露出一个极为嘲讽的小人。
以卵击石。
褚云絮若失去肉身便无法存活,可他是恶种,永生不灭的恶种。
就算陆逾白的身体不能为他所用,他依然可以继续寻找下一个宿主。
谁也杀不死他。
谁也阻止不了他。
蔺不烬凝着褚云絮微弱的魂体,竟然连开口说话也做不到。
他面容阴鸷,语气恶劣:“你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
不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
“啊——!!!”
一道撕裂的剧痛从他魂魄深处传来,他垂首看向胸口的窟窿,发出一道痛苦的嘶吼。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口撕扯着脱离出来。
苏霖不久前才被凌清清从傀儡重围中捞出来,面色比起之前更苍白了几分。
他看着蔺不烬痛苦的反应,以及剑伤所对应的穴位,似乎明白了什么:“褚云絮那一剑并非为杀蔺不烬而去,而是为了刺入天枢强行分离出陆逾白的一缕神魂。”
而这缕神魂会带走陆逾白身体里所有的力量,让蔺不烬再也无法将他的修为占为己有。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在蔺不烬因剧痛而跪地蜷缩的身躯前,忽然出现另一道半透明的灵体。
所有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名字。
——陆逾白。
陆逾白出现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渡给了褚云絮。
很快褚云絮几乎快要被冲散的神识逐渐稳定下来。
当蔺不烬擡头瞧见他时,眼底的煞气更甚。
恶灵也随着他心中怨气,变得更加活跃起来。
蔺不烬已经夺舍他身躯许久。
兄弟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面对面相处过了。
陆逾白望着他这副模样欲言又止,所有心绪都在这一刻化为一道无可奈何的叹气。
“蔺不烬,收手吧——”
蔺不烬只是冷冷睨着他:“你以为仅凭你自己便能阻拦我?”
陆逾白阖了阖眼,手中依旧还是不住向褚云絮的虚弱魂体渡着灵气。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欲图用偃术达成自己的目的,可它终归为禁术,施术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蔺不烬面露讥嘲。“绝无可能。”
他在老疯子的基础上创立了一套完整的偃术,他又怎会不知它有代价与反噬。
陆逾白并不恼:“真正的偃术所用的傀儡丝皆由怨念邪祟之气所化。”
蔺不烬冷哼:“是又如何?”
当年众修士争相学习所谓的偃术,不过是个残缺品,真正的傀儡丝是以邪气催化,而并非普通的灵力。
他既占据陆逾白身体那么久,施展偃术更是不计其数,他知道这些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以你一人的怨气并不足以控制那么多具傀儡,所以你一直都在吸食旁人身上的怨念邪气,可这些东西终究会影响你的神魂。”
蔺不烬:“我身为恶种,本就在恶念中而生,谁又能影响我?”
“怨丶憎丶恶只会让你心中滋生出越来越多的邪念,吞噬你心中所有的善。”
“你相信一个恶种身上会有善意?”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般,忽然大笑了起来,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始终保持着冰冷与凶煞。
陆逾白却依旧固执:“我只是相信你天性并非如此。”
“……”
蔺不烬若是能因他三言两语而改变,那便称不上蔺不烬,更称不上恶种了。
见他不为所动,陆逾白垂眸道:“若是当年在后山,那日我没有离开或许一切都会有不同的结局。”
“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惺惺作态!”蔺不烬眼中迸发出一丝毒怨,“当年你将我带入后山,不过是与那老疯子一样别有所图。”
“胡说!”一道声音猝然打断了他的话。
蔺不烬掀起眼皮,饶有兴致:“褚云絮?”
“看来陆逾白的力量倒是有几分用途,方才看着就要散了,现在又能说话了?”
即便有陆逾白的力量支撑,但对她而言,保持从前如常人的言行动作已经十分困难。
只是丶只是她真的不忍再看到蔺不烬如此血口喷人。
她固执地按下陆逾白伸出的手,对蔺不烬道:“若逾白真要害你,为何要替你受雷劫,又为何要带你入后山闭关,为何前来亲自照料?分明就是你……”
听到“雷劫”二字,蔺不烬霍然擡眸:“什么意思?”
褚云絮努力让声线平静下来:“蔺不烬,你当真以为以你当年濒死之躯,真的能挡下那十道□□劫吗?”
蔺不烬倏地楞住了。
“你不过只是受了三道雷劫,便一直记挂在心,可逾白却为你承受了七道,是他动用秘术,将你承受的苦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究竟在说什么……
“我承认从前你所受之苦并非常人能够忍受,你心中无法不怨,就算所有人薄你,但逾白却是唯一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你身负重伤,灵根也被邪气所毁,无法像正常弟子修炼。逾白那日离开后山,便是为你去求洗髓聚灵根的丹药。他说过,从前你所犯的错,他会待你一一去赎罪。他是真的想要将你拉回正途!可是你那日为何要逃?!为何又要做出那些事?”
“你可知后来当他发现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以后,他又有多痛!?”
“他当年离家踏入仙途是因为你,耗费心神去修炼那些外人看似无用却极耗费心神的清虚诀丶化清术也是为了洗去你身上的邪气。”
“不丶不是的。”
蔺不烬的神情恍惚,“明明就是你们别有所图,将我一人囚於后山,你们说过会来寻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我,可是宫主老头转头便将我带走。”
他倏地睁开眼,“我没有逃!”
“是你们想觊觎偃术,想要将它献於那老头!”
褚云絮心头钝痛:“可我与逾白那时并不知何为偃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不信!
褚云絮咬牙道:“你既然与陆逾白融魂那么久,神识恐怕早已相通,我所言是真是假,你去探他体内的记忆便知。“
“怎么?这么多年,你都不敢看吗?”
偃术中探人记忆,找出对方缺点,并加以利用能更好地将傀儡丝注入体内,这种法子蔺不烬自然没有少用。
但他却从来没去看过陆逾白的记忆。
因为……不敢。
陆逾白记忆中的过去应当是顺风顺水,令人羡慕的一生。
与他有着云泥之别。
蔺不烬眸光闪动,他本该拒绝,可在这一刻有了动摇。
他缓缓伸出手,去触碰这具身体的眉心。
所有的记忆在一瞬间如同潮水般覆涌而来。
他看到了那个素来温和稳重的少年第一次与父母起了争执。
看到了少年背剑叩首跪别父母,抛弃所有荣华富贵,背着一把剑独身行走江湖,一路破爬滚打。
看到了少年信誓旦旦的明亮双眸。
“我修道,一位胞弟,二为苍生。”
“父亲曾说他生来便身负邪气,我这身清虚诀,正好是为净化邪气而生。”
“我在找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应该与我面容相仿……”
“——请问你有见过他吗?”
……
他恍然想起了陆逾白放在他手中的面具,想起他企图逃跑被捉住时,陆逾白的叹息,想起陆逾白询问自己过去时,脸上会露出那种他无法理解的神情……
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烫。
在蔺不烬与褚云絮蔺不烬起争执之际。
被灵流隔挡在外的几人一直并未放弃抵抗。
宋惯生一遍又一遍地倒下,生疏的雷法也逐渐完全被掌控,此时的他早已头破血流。
天地须臾陷入死寂,却又在一瞬间爆发出巨震轰鸣!
轰——!
山河色变,紫光雷霆如千军万马之势奔腾而来!
雷光由远而近,乍然落在傀儡大军之中,一股强大的气劲以此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气劲横扫之处,傀儡尽数到底。
蔺不烬只觉得刹那间,身体里似乎有一根弦绷断了。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他不信!
慌乱中,蔺不烬欲图再次操纵傀儡,撕碎那些虚假的记忆。
可傀儡早已不再受他控制。
傀儡丝尽数已被宋惯生所化。
还不等他从震愕中抽身,凌清清一道飞剑破空,夹杂着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碎空而至!
反噬之痛猝然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然喷出一股鲜血,经脉寸寸断裂,就连神魂的那抹力量也瞬间被抹杀!
他的偃术,竟真的……被破了。
蔺不烬的神魂无法再承受肉身之苦,自动剥离了出来。
而随之,陆逾白的身躯也彻底倒下。
蔺不烬以为自己该憎怨丶该暴怒。
可不知为何,当偃术被击溃冲散的那一刻。
过去种种记忆涌上了脑袋——
他忘了。
他好像真的忘了。
他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不曾受善待,不曾受人怜悯。
却忘了自己年幼时正是受过无数人的善意,才能磕磕绊绊地长大成人,忘了老乞丐也曾为救他死於马下,忘了路边顽童故意戏弄他时被好心的路人驱赶……
忘了勾陈宫中那些受人威胁来欺辱他的人,也会在暗地里心怀愧疚地弥补,也有人不愿再继续而被驱逐出门派……
还有陆逾白予他的善意……
蔺不烬眼神变得茫然起来。
为什么会忘记呢?
他以为,只要有人予他一丝善意,他便甘之如饴。
但这些,他为何会忘记?
他原以为陆逾白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无稽之谈,什么吞噬善意丶受恶念影响……都是假的!
但在这一刻,他相信了。
偃术吞噬了他那些无数不多拥有着善意与温情的记忆,无限放大他心中的憎怨。
他以为自己能够驱使偃术,凌驾万人之上,操纵所有人,却不想最后却被偃术所操控。
他视世人为随意操纵的傀儡,却不料自己竟也在其中,终究还是被偃术所奴役。
真是可笑。
是他不够坚定,也不肯相信。
不信这世上竟有人肯爱一个恶种——
当所有傀儡纷纷倒下的那一瞬,被困於肉身的亡灵也纷纷挣脱而出。
留下他们终归会影响人间,况且,他们已经在耽搁太久了。
陆逾白深知一切过错都在蔺不烬,他深深地看了凌清清一眼:“陆某愿意待蔺不烬赎罪,以自身力量关闭鬼门关,重新架起往生桥,将所有亡灵送渡往生。”
“至於蔺不烬如何处置——”
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此话一出,蔺不烬骤然瞪大双眼。
“陆逾白,你疯了?!”
以他一介残魂之力,怎么可能架得起往生桥?
蔺不烬不是不知自己手中到底有多少条怨魂,他怎么可能将所有亡魂送渡往生?!
褚云絮道:“我也愿意。”
亡魂不渡,那便是苍生之难。
她愿意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为代价,为世间亡魂筑起往生桥。
任凭蔺不烬如何嘶吼与阻挠也是无用。
陆逾白与褚云絮的身体已经腾起了一道白光。
随着他们身体的渐渐消失。
一座通体发白的巨大桥身赫然架起,直通鬼门关。
无数被困於身躯的亡灵纷纷踏上了这座天桥。
蔺不烬愤怒道:“停下!”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竟妄想洗清一个恶种赎罪?!”
“回来!”
“陆逾白你给我回来!”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救我?!”
陆逾白的身体逐渐透明,只剩下半个身躯。
他竭力嘶声怒吼,却什么也无法阻止。
凌清清看着他疯狂的模样,心中无数覆杂情绪闪过。
她见过蔺不烬无数的模样。
——可怜的丶可恨的丶可悲的。
不知为何她的脑子里反反覆覆闪过当初陆逾白留给她的那句话。
或许只有当他成为真正的人。
真正的人……
凌清清低垂下眼眸,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握紧剑柄,飞身窜出,剑诀转瞬散作万道流光,刺入蔺不烬的胸膛!
蔺不烬的魂魄并未散去,而是在这一瞬更为清晰。
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插入自己胸膛的衔云剑,那是一种战栗灵魂的疼痛。
怎么会……
他踉跄倒地,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血肉正附着他的灵魂疯狂生长。
无数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在这一刹那倾覆而来,问心境……
他抓住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疯狂涌了出来。
他原以为,是自己的执念与愤怒才不想让陆逾白离开。
可如今……
他看着陆逾白逐渐消失的身影,心痛到难以形容。
陆逾白的身体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心痛究竟是什么感觉,竟比身上的折磨痛苦千百倍。
痛丶真的太痛了……
痛苦地□□声冲破他的喉咙。
“啊——!!!!”
“陆逾白!!!”
蔺不烬的嘶吼早已破了尾音,响彻天地。
他匍匐在地,拼命挣扎,扭动着身躯,狼狈地向着陆逾白的方向爬去。
“回来——!”
他想起自己恶意毁去的陆逾白本就完美的人生。
想起自己过去犯下的种种无法饶恕的罪孽。
想起自己曾杀过无数予自己善意的人。
毁掉了所有人的人生。
那些给予他最渴望善意的画面与他虐杀的场景疯狂来回拉扯。
那一双双温情的眸子被绝望与恐惧所取代。
是被他亲手所毁。
“我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给我回来——!!!”
“我求你了,陆逾白……”
他身为恶种,人世十馀载不过是他漫长寿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可他却因执念,一直被困在原地。
他听闻着红尘黄泉河畔的哭嚎,向往着人间,向往成为人。
但恶种无心无情,注定不能为人。
他离经叛道,作恶多端,质问神明为何心怀的苍生之中为何没有他。
而今日,神终於看到了他。
当鬼门关与往生桥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
属於陆逾白与褚云絮的魂魄也就此魂飞魄散。
蔺不烬跪倒在地,眼中再无往日不驯,他面如死灰,缓缓扭头转向凌清清,问道:“这一剑唤为何名?”
凌清清轻声道:“这一剑是从师父所创的千劫尽上所悟得,名为‘一灯明’。”
“浮生千劫尽,长日一灯明[1]。”他喃喃,“真是个好名字啊……”
“这剑不杀人呐。”
蔺不烬的身躯颓然倒地。
他的脑海中回想起了过去种种,无数覆杂情绪在胸膛漾开。
却为诛心。
太痛了……
他仰头看着落叶飞旋,看着渐渐平静的天幕。
一切变得都那么不真实。
是神给予他的惩罚,也是神给予他的怜悯。
让无心无情的恶种拥有了人的肉身,拥有了属於人的七情六欲。
他无法停止回忆,可过去每一样他曾毫不在意的微末小事丶各种情绪都在他心中都无限被放大。
最终,恶种将作为人而死去。
“停不下来了……”
他低声喃喃。
“就算关闭了鬼门,鬼哭阵也无法停下来的……”
鬼哭阵共有三层法阵,被他设在不同的时空。
没有人能阻止。
蔺不烬彻底闭上悔恨的双眼,一滴眼泪从他点面颊滑落。
“一切都会消失的……”
当鬼哭阵的阵心失去了蔺不烬的控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狂风乱舞。
凌清清压下眉峰。
若蔺不烬说的不错,三道阵交叠而成被设在不同时空,并非轻而易举能够停下。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能停下这道法阵,人世错乱的时空或许能够回到正轨。
人间秩序一切将回归。
衔云剑在使出一灯明时碎了一角,凌清清握紧剑柄,没有任何犹豫,在桑时若与宋惯生的惊呼声中径直闯入阵心。
因为她绝不能后退。
即便以祭阵为代价,也要停止这道阵法。
气流横飞几乎让她无法站稳,她将剑尖插入地面,稳固身形,环顾四周,意图找出破解之法。
一道熟悉的气息旋即出现在她身后,凌清清猛然转身,不知何时苏霖也钻入了阵心之中,
凌清清瞬间慌了神,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将他推出去:“不要胡闹,回去!苏霖!”
她身处阵心自然知道此处的力量定是非常人所能忍受。
更何况是如此虚弱的苏霖。
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冲着她笑了笑,可反扣她手腕的指骨却是如此用力:“凌清清,我没有胡闹。”
“快出去!”
小凤凰环顾四周,最后收回目光:“已经出不去了。”
“既然知道这样为何还要跟过来?”
少年道:“因为我会让你出去的。”
“什么意思?”
凌清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她话音刚落,便见少年双翼瞬间展开。
阵心中的力量在这一瞬骤然变得狂躁起来!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从她入阵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以自己的力量与整个阵法在抗衡。
“从前,我们踏入生死门时,是你用自己的性命换我走出生门。”
“现在,该换我了。”
凌清清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到双肩发颤,她凝着少年愈发苍白的面色,感受到他体内的力量正在迅速流失。
“停下!”
她咬紧牙关,嘶声道,“苏霖,停下——!”
“阻止鬼哭阵,守护苍生是我的职责,与你无关!你给我停下——!”
狂风吹散少年的白发,他额头那抹金红印光芒渐亮。
“不是的。”
少年看着她,轻声道。
“神可以守护苍生,但苍生亦可自守。”
他也是这天下苍生中的一人,一切不应只担在她一人的肩上。
“我的力量也能够平息这场动乱。”
他是凤,拥有最纯净血脉的凤。
祭阵便是以自身的力量与阵眼之力相抵,他血脉中的力量无人可比,这世间没有比他更合适作为祭阵的人选了。
他动作轻缓,抚摸着她的发丝:“凌清清,你有你想守护的东西,我也一样。”
一元覆始,居诸不息,他於漫长的年岁更叠之中只能遥遥地仰视着那位神祇。
祂以自身力量镇守天界,却从不过问天庭事务,只是孤身一人守着冷冷清清的神域,千万年来都是如此。
祂冷漠强大,不近人情。
他们都说祂与其他陨落的神明不同。
祂没有心。
可当小少年误入神域,看见一尊尊形貌各异的神像。
祂总是无声地立於这些神像之前,长久静默,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整座神域的塑像。
所有的宫殿依旧保留着神域最初的模样。
神明俯望众生,香火缭绕处众生皆低眉垂首,唯有少年擡头,看到了那双金眸之中深藏的……情。
转眼,已过三生。
香火缭绕,人头攒动,她看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擡首注视神像,声音一次次被淹没在嘈杂的信徒低吟声中。
凌清清曾在梦境中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却从未听清那道不同旁人的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这次她终於听清了。
——众生向神明祈福,而他盼神明安乐。
天地撼动,无数碎石簌簌滚落,阵眼的光芒愈来愈深,少年半个身体几乎与那道光融为一体。
他抹去少女眼角的泪痕,注视着她倔强的双眸。
忽然间,那道久违的系统音在耳畔出现。
【叮!当前女主好感度正在增长——】
【当前进度:85%】
他低头笑了笑。
还以为没用处了,没想到它还在啊……
也罢,反正他已经不在乎了。
林无名所留下的“任务”只是叫他去找凌清清而已。
所谓攻略系统,不过是蔺不烬想要利用他拿到凌清清的情丝而设。
系统教他的那些“技巧”太刻板,太过虚情假意,他不要。
【叮!当前进度:90.5%】
【……】
【96.3%】
【98%】
【……】
少年抵着她的额头,看她时的眼神却倾注满爱意。
他只以真心换真心。
【99%】
【……】
【99.9%】 光屏上的数字飞速闪动,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
凌清清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将自己推出了阵心……
她想要握紧那股力量,却怎么也无法抓住。
【叮!检测任务者死亡,攻略女主任务失败!】
凌清清亲眼看着苏霖将自己推出了阵心,亲眼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她喉头滚动,发出悲恸哀鸣。
凌清清忘记自己到底在那里跪坐了多久,从前那份隐晦丶压抑的爱意在此刻再也无法隐藏。
她任由问心境的苦谛树上断裂的情丝正在疯狂生长。
少年曾站在苦谛树下,望着那一根断掉的情丝黯然神伤。
可如今——
一根丶两根丶三根……
多到怎么也数不尽。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