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朔风凛然,雪絮拍打廊檐,
凌清清起了身,披上大氅,推了窗。
风雪如梨花乱舞,透着窗缝顷刻拂上了少女的发梢。
山如玉簇,入眼白茫茫的一片。
今年的雪下得倒是格外早。
她收回视线,旋即将目光落在了被放在桌面上整整齐齐的一排小猪。
原本属於苏霖的十只小猪阿福,如今只剩下四只了。
最后一只小猪下还压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页。
她先前便已经看过了。
——是地契。
苏霖当初得知她或许不会再回云行宗后,就将二人当初避世的这处小苑买下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在这里加了许多层阵法。
因她说过,日后想寻个僻静无人惊扰之处。
一想起那个笑容明媚,活泼张扬的少年,凌清清的眸子不由黯淡下来。
——流波山一别,已有三月。
苏霖以身殉阵,平息了鬼哭阵,并将三界的时空重新拉回了正轨。
而曾经被蔺不烬困於肉身错过轮回的亡灵也纷纷通过往生桥回到了鬼界。
似乎所有一切都回归到了原有的秩序。
唯独,她身边少了那个叽叽喳喳的绯衣少年。
宋惯生也在傀儡尸群中寻到了老庄主,带着他回到惊隐庄,正式接任了惊隐庄庄主之位。
而桑时若……
凌清清眼眸垂下,此时应当还在筹划自立门派的事务。
一个月前,她寻到了独守桑家空宅的桑时若。
桑时若本意在分支家族弟子中寻些好苗子,重振桑家,可她挑挑拣拣一月有馀,竟选不出一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群烂鱼臭虾,简直不堪入目”。
凌清清询问她是否有另立门派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
只是立门需繁琐程序,不仅要取得仙盟认可丶买下一方门派地界,还需广纳天下名士,以及门生。
前两者只需足够资金便可,桑家有的是钱,只是后两件事恐怕并不好办。
要知道凌清清想创立的是只招收女弟子的宗门。
此事放眼整个修真都是前所未有之事,届时必定会受到许多阻拦,恐怕是十分艰阻。
但凌清清铁了心这么做。
“天下之大,总有志同道合之辈。”
她将寻师与招揽门生之事拦在了自己身上。
桑时若点头默许,以凌清清在修真的盛名,或许此事不无可能。
凌清清没有逗留之意,只是平静地告诉她:“我明日便走。”
桑时若有些错愕:“这么快就要离开吗?”
毕竟建立门派不是小事,需要大量的时间金钱,还有精力。
距离那日流波山,不过才短短两个月。
凌清清她真的……已经放下了吗?
凌清清冲她微微一笑:“我已消沈许久,不能再等了。”
桑时若盯了她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苏霖祭阵后,凌清清便一直魂不守舍,仿佛被什么剥夺了生气,如同行尸走肉。
当日,不等桑时若与宋惯生去追,她就带着碎了一角的衔云不见了。
没人知道这段日子里,凌清清究竟去了哪。
这还是自流波山后,桑时若第一次见她。
要知道这短短的一年中,她接连失去两位至亲至爱之人,其中苦痛岂能常人所能接受。
她掀起眼帘,看向站在晦暗灯光处的凌清清。
少女还是如同从前那样眉眼冷淡疏离,却透着一股坚毅,但桑时若总感觉她的身上似乎少了什么。
“道不停。”凌清清缓缓道。
“这是我的夙愿,也是苏霖想要看见的。”
见她能如此平静地说出那个名字,桑时若显然有些惊诧。
静默良久。
凌清清:“消失的这两个月中,我去了许多地方。”
她走过当年苏霖寻找她时走过的路,无须刻意苦寻,因为每一座宫观庙宇都会有他留下的痕迹。
是一道淡淡的金红凤羽印记。
她透着缭绕堂前的香火,仿佛能看到昔日那个张扬生动的绯红身影,衣袂翻飞,擡腿踏入了门槛。
——他是来为十一姑娘祈福赎罪的。
少年盘腿坐下,面向神佛塑像,细数着自己近来做了多少善事,有时还将难得附身巡视的地仙们从里面揪出来,一摊手,就与对方讨价还价让多给些功德,可谓将撒泼打滚的本事用到了极致……
“他的心愿太小,一生都在为我。”
这次,她是为世人走完她的道,也是为他一人。
三年后。
凌清清脱离云行宗,自立门派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中州。
原以为这些不过是无稽之谈,就算确有其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没想到自开山以来,却有大批弟子自愿入宗门。
她们大多都是为了凌清清而来。
凌清清早些年因在各大剑试之中崭露头角,更是在鸿蒙大会夺得头筹,是以拥有许多追随丶效仿之人。
但这还远远不够。
这三年里,凌清清一直没忘记自立门派之事,她一路斩妖除魔行走人间,一面为赚取委托金,一面是为创立门派造势丶招收门生。
只是立门一事也并非一帆风顺。
有人想看看凌清清这个只招收女弟子的同道门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更有人出言不逊,大批人马直接想闯入她山门与她正面叫嚣。
“听闻凌门主自诩追求众生平等,大家都知整个修真门派从未有对弟子性别受限,唯独这同道门只招收女弟子,恐怕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吧?”
“是啊,凭什么不许我们这些男弟子入内。”
“这就是不公。”
相比於底下吵吵闹闹的挑衅者,凌清清脸上并无波澜。
她寒声道:“听闻贵门派女弟子只有不到一成,能的得到亲传者更是少之又少,不知又何来算得上平等。”
“那是因为她们自己不愿意来,或许是怕吃苦,或是体弱丶修为天赋不行,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凌清清冷笑:“我同道门正式而立不过一年,便有数百名女弟子从四海八荒而来,又何来不愿意之说?”
“你们将自己的想法加诸於世间女子,告诉她们,柔弱顺从与吃不了苦就是她们的本色,世世代代,长此以往,就连她们自己也开始这么以为。”
“你们无须强迫,修真中也没有任何一家门派明令禁止女弟子入门,她们看似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还是会走上你们预设的那条看似毫无艰险困阻,却远离掌握自己人生的道路。”
“这才是真正不公。”
凌清清字字清晰。
“若离开仙门,你们可以从商从农,或是考学入仕……对你们来说人生处处是通途,但女子并非如此。”
“你们已拥有世间绝大部分的自由权利,却还惦记着我同道门的一亩三分地,跑到我这里来撒野,是在害怕什么吗?”
“是害怕这天下不再是你们专属的天下,还是害怕女子从你们手中夺走本就属於她们的权利?”
她冷漠的目光一一从下面神态各异的面容上扫视而过。
他们心中大多依旧不服,想要与她辩驳,却一时想不出说什么话来。
凌清清知道,仅仅只是几句话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期待着“上位者”幡然醒悟,将权利退让根本绝无可能。
唯有靠争丶靠抢。
当日同道门门主凌清清惊天一剑,以一敌百!
袖下磅礴剑意如倒灌洪流,灵流在无尽的虚空撕扯之中出现一道金色幻影。
轰——
法相自凌清清身后站起,高逾万丈!
她身披白金重甲,脚踏莲座,将长剑竖於眉心,双目紧闭,不怒自威,满身透着一股倾世的肃杀之气!
“同道门无意卷入修真任何争端,但若有人还敢来犯!”
“必诛之!”
风云搅动,雷霆奔腾,众人惊恐地发现,凌清清的修为竟达一念而异动天象的地步!
当日在场众人不仅在凌清清泄出的恐怖威压中毫无反抗之力,一个个灰头土脸地被扔下了山,而且又向他们勒索了一笔修葺费。
凌清清说起胡话素来一本正经:“今日若非你们来我同道门挑事,我也不会不慎劈了这山门前的奇石。此石乃我同道门镇山之宝,本是无价,看在诸位同为仙门之士,便随便赔个三千金吧——”
“现在,还请诸位掏钱吧——”
一块破石头,到处都是,怎么可能值三千金?!
况且那石头还是她自己劈碎的。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可他们碍於凌清清的绝对压制的修为,敢怒不敢言,只能灰溜溜地将全身值钱宝贝全部交了出去,才勉强凑够了三千金。
凌清清的举动彻底震慑修真,是以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无人再敢来犯。
有人凭借当日之景,推测她应当已半步天人之境,比起她的师父云颐子丶也是当年的天才剑修句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帝姜鹤仪在都城内推行的新律多年来也卓有成效,只是她有意消防明德长公主栽培的女官集团还是势力单薄,凌清清行走人间斩妖除魔时,也瞧见了不少好苗子,便都塞给了姜鹤仪在帝皇都新办的女学。
恰好她途经帝皇都,便顺路将这些姑娘送了去,还意外碰上了如今已是几间茶馆老板的许三娘子。
当年,许三娘子无处可去,便听了她的话带着那些钱来了帝皇都。
开始她先做了些小营生,等后来慢慢攒够了钱,又置办了一间茶馆。
她从前便做过生意上的事,心思巧,又肯花时间置办,无论琴艺与茶道都是上品,再加上帝皇都确实有保护女子从商的例律,小小的茶馆就被她慢慢做大。
紧接着,她先后又在城东开了两家。
许三娘子亲昵搂着凌清清的胳膊,眼尾上扬,眸光极亮:“现在外头都唤我一声‘许老板’呢!”
她说到高兴时,不住挥着手中香帕,“我在这里也遇到了不少与我境况相似的姐妹,现在她们都与我一起授姑娘琴茶技艺,也有姐妹从前家中世代就是做布染生意,我这人闲不住,前几日又买下了一个小染坊……”
“我听闻你一直奔波在外,前些日子还引荐姑娘入了女帝新办的女学,若日后你碰着想学手艺的姑娘,尽管让她们来帝皇都找我许三娘……”
许三娘子还是如从前般豁达明朗,只是她眼中最初的迷茫早已被坚定所取代,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坚韧的生命力。
见她有了如此变化,凌清清抿唇会心一笑,点头应了她的话。
“好。”
凌清清其实不太会处理门派这些繁琐事务,是以许多门内事务都由桑时若亲自接手,好在她手下也培养了几个可用之人,替她分担。
“凌清清。”
这日昏后,桑时若又逮到了偷偷摸摸准备下山的凌清清。
“如今同道门日益壮大,世风渐改,早已无须再像从前那样到处去捡门生。你丢了这么多烂摊子,又想一个人偷偷跑下山。”
凌清清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转过身看她,笑道:“门中事务还是你在行些,没有我不是照样打理得井井有条。”
桑时若:“……”
她刚想说些什么,又听凌清清道:“听闻南山边境有异象,怕是灵石矿脉将出,我瞧瞧能不能从仙盟那群老头手里割两条灵矿回来。”
桑时若无语凝噎。
当初她是瞎了眼才会觉得凌清清温润娴静,是个端方的正人君子。
当初创立同道门时需要大量钱财,只是桑家再有钱也经不起这般挥霍。
凌清清一穷二白,苏霖给她的小猪阿福们如今还整整齐齐放在她屋内,自己单凭接委托的佣金根本不够。
所以,她就靠抢。
那些世人皆知却无法入内的上古大能灵墓几乎都被她洗劫了一遍,她也不贪心,只取钱财宝物,一枚铜子都不留。
至於那些功法灵药,她一概不拿,等着日后有缘人来取。
再加上同道门创立初期,凌清清又从那些前来闹事的棒槌身上敲诈了三千金,现在同道门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自己的矿脉。
若同道门能拥有自己的灵矿,实力也将会有极大的提高。
只是世间别人所知的灵矿早已被其他门派瓜分殆尽,凌清清整日琢磨着怎么弄一条回来。
现在正是好机会。
桑时若看着她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凌清清的行为举止似乎越来越向着一位故人靠近。
记忆中,那少年的思维也是这般跳脱,不按常理出牌的。
想起少年翩然的绯红衣角,桑时若眸光暗了暗,不自觉看向了凌清清。
似乎又想起什么,她犹豫片刻,抿紧唇角:“前些年你在山上种的那些凤凰木……”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是去瞧凌清清的神情变化。
“今年应当就快开花了……”
袖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轻盈弧度,发辫上的金红小绒球也随风晃了晃,凌清清踩着碎叶向山下走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让人听不出悲喜。
“好啊。那等凤凰花开后,我就回来——”
等到凤凰花开满山头后,映着整座山门灼灼如火。
凌清清果真回来了。
不仅如此她还真就从那些人手中生生抢来了两条灵石脉矿。
当桑时若看着那张印着仙盟契印的画押,顿时瞪大了眼:“听闻此次南山边境总共就出了三条脉矿,你真的抢来了两条?”
凌清清挥开她的两根指头:“新出世的脉矿不属於修真任何门派地界,怎么能算抢,是他们修为太差,打不过我。”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平静道,“我倒也算仁至义尽,还给他们留了一条。”
桑时若:“……”
从前那些人背地里便利用脉矿处处制衡同道门,如今这件事也算迎刃而解。
仙盟的老头胡子怕是都要给气歪了。
桑时若摇了摇头,失声而笑,下意识地想。
还真是与那人原来越像了……
一想起那个名字,桑时若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
她小心翼翼地擡头,去看凌清清的神情。
此刻的凌清清正侧首注视着窗外的凤凰花,她沈默了很久,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良久,凌清清终於起了身,走出屋外。
霞光染天,辉映在漫山遍野的凤凰花上更显灼目。
哐——
此时钟鼓声从另一座山头传来。
紧接着一片静谧的同道门瞬间有了生息。
弟子们快步从各峰武堂中走出,踏过山径小道,嬉笑打闹着穿梭於凤凰林中。
似乎是瞧见了她们,几名弟子也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
“门主!”
“门主好。”
“弟子向两位门主问安——”
“凌门主回来啦!”
瞧见此番光景,凌清清忍不住掀起唇角,笑了笑。
这样的同道门确实与她心中别无二致。
她真的做到了。
等到弟子们三三两两都离开后,同道门的主峰再次归於平静。
凌清清一步未动,桑时若也没走。
她将所有光景收入眼眸,伸手接下一朵随风飘落的凤凰花,神情再次变得恍惚起来。
许久寂静之后,凌清清终於开口,只是声音有些喑哑:“这些年来,我听到许多人在传我是为悼念故人才在同道门种下满山的凤凰花。”
凌清清扣紧手中的衔云剑。
当年衔云剑残缺的剑身早已被虞棠小师妹修补好了。
那时虞师妹见她剑损,苦思冥想愁着是该熔剑重铸,还是修补……这两个法子各有各的难处,直到她偶然瞧见了那柄被苏霖一起留下的大黑剑。
原先是“林无名”的。
虞棠欣喜若狂:“师姐,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熔魂灵兵,用来重铸衔云再适合不过了!”
熔魂……
当初他们在仙陵与林无名初见那会,他说过这把黑剑正是他用神魂所熔铸……
“我能感受到衔云剑中属於苏霖的那抹微弱神魂还在。”
“我相信苏霖一定还活在世间的某一处。”
当年的小苏霖被偷走了火灵而萎靡不振,谁也找不到他的去处。
凌清清就在神界种满的凤凰花。
当如烈火焚烧的凤凰花开满神界时,小少年便自己顺着它们寻回来了。
这些年里她心中依旧抱着一丝希望。
或许这次苏霖看见凤凰花后还会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可惜——
凌清清年年都会站在这片凤凰花林前,长久伫立沈默,直至凤凰花落满她的肩头,等到凤凰花失了颜色,再等来年……
她等到了同道门顺利进入仙门各派举办的大会,并取头筹;等到了女帝姜鹤仪永固山河,百姓安居;等到那个柔弱胆怯的姜盈如独自撑起无定门;等到了许三娘与她的姐妹们一起办起了商行;也等到了宋惯生那傻小子因桑时若一句戏言,屁颠屁颠扛着“嫁妆”跑来同道门入赘……
唯独,没等到她的小凤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