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丹穴山
“大概是为了得到某个答案吧。”蔺不烬轻笑一声, 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什么答案？”凌清清心中警觉，后背紧绷。
蔺不烬上前一步，双手负背, 倾过身来，目光幽幽。
“原本那封印只对一世有用, 却不想人间轮转了多年，既然如今封印已不再牢固，你应当是看到过一些画面的。”
他起身抱臂，语气玩味。
“九天之上。”
凌清清目光生冷, 她在梦中确实见过那些祥云瑞气丶万道虹霓之上赫立的宫阙楼阁, 以及铃环脆响, 赤足在云雾中奔跑, 无拘无束的小少年。
当初她见苏霖有羽, 误将他当成鸟妖, 他哼哼唧唧不服气地解释自己是凤凰神族。
那是苏霖从前生活的地方, 想来就是传闻中的天界了吧。
可是，为何她会看见那些？
蔺不烬虽然面上在笑, 可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你难道不好奇吗？”
凌清清声音凌厉：“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她不为所动，蔺不烬心中稍有惋惜, 不再卖关子：“那些都是属於你的记忆，更准确来说，是上神‘凌’的记忆。”
可这世上已无神明。
凌清清眼睫轻颤, 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她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思绪千转：“若世间真的有神, 又怎会容你为祸人间。”
“自天地开立以来，神便被供奉在九天之上, 祂们是三界众生之长，但同样必须遵循天道规则，不得轻易干涉人间。毕竟神的力量太过强大了，弹指间便能轻易摧山裂海。”
“祂们虽不能以真身进入人世，但却可以降生为人，即便失去神力，失去记忆，也可以凭借着绝对意志在人间达成祂们的目的。”
“而你降世的目的就是为了毁掉我。”
所以，他在凌的元神落入凡尘也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亲手将她摧毁，阻止她降临。
“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出现了。”
神灵转世，大多负气含灵，极具慧根，凌本该会成为某个仙门天才弟子，一生斩妖诛邪，追随正道，修以仙法来阻止恶种祸乱苍生。
可是，因为蔺不烬半路截杀元神，导致凌的神魂溃散，直至百年后才生出一缕神识，凌看着他将魔爪伸向一个个无辜之人，修真大半稍有名声的修士体中都被他种下了傀儡丝。
祂无法再等待更漫长的时间，便以残缺的元神强行转世为人。
谁知灵根生而受损，一生恐与仙门无缘。
但神灵降世终归与凡人不同，哪怕灵根受损，她依然可以靠人间百姓的香火重铸灵根。
“可是我又怎会留下这些祸害呢——”
蔺不烬阴森森地盯着她脸上的神情。
“这世上所有的神殿都已被我摧毁，你原欲与陨落的万神借香火，可惜——”
“就连人世最后一座万神殿也归我所有了。”
“如今你只是一介凡人。”
蔺不烬语气恶劣，甚至掺杂着几分庆幸，“你回不去了，凌清清。”
“这世上确实已再无神了。”
凌清清深吸一口气，整理着思绪。
虽然极为震撼，但她依旧克制自己，保持着清新，她缓缓擡眸，镇定道：“若真如你方才所说那般，所有因果早在第一世便能结束，便不会有今天。”
“如今人间还在，我也还活着。”
人世轮转整整多出了两百年。
趁着蔺不烬出神片刻，凌清清手中剑芒转瞬落在他的脖颈间。
“蔺不烬，你的诡计根本没有成功！”
男子侧身躲闪，疾步掠至凌清清身后，几乎就要贴上她耳畔。
他声线低沈喑哑：“你说的确实不错——”
凌清清猛然转身，翻剑侧斩！
剑锋划破蔺不烬的衣袍，他低头看着身上的血痕，仿若不知疼痛般，面色竟无半分改变。
“原本我大可直接杀了你，却因为好奇。”
“听闻神悲悯众生，我只想知道神——”
蔺不烬微笑着，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灵魂穿透，“可会怜我？”
“蔺不烬你作恶多端，谁人又会怜你？！”
“可我为人时也曾有过善念！”
他把玩着手中的长命锁，眼神平静祥和，语气竟意外有了些许柔和：“这是我降生人间后，父母所赠。”
凌清清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块长命锁上。
此锁为白玉所制，没有半分瑕疵，想来用的是极好的玉石雕琢而成。
凌清清不太懂这些，但隐隐也能猜到，若是长者赠玉，定代表对这个孩子极其疼宠重视吧。
“长命锁本是长者对孩子的祝福，意为消灾避祸，可惜——”
蔺不烬嘲弄般勾了勾唇角，一把将东西牢牢攥入掌心，眼神骤然一变。
“这不是长命锁，而是招阴门。”
“我在人间的父母听信了几个臭算命的话，认为我是不祥之物，便求来这招阴门，将与我一同降世的阴邪之气封印入我身体内。”
“我自幼体弱，时常受邪气侵骨之痛，便是拜他们所赐。”
“我不过是想体会正常的人间生活，为何你们要阻拦我？”蔺不烬陡然擡高声音。
“你自入人间后，创偃术，杀同门，害死多少无辜之人！又何谈只是体会正常的人间生活？！”
凌清清厉声逼问，“当年云行宗老宗主与几位长老惊尸，石围天坑的三万馀条人命是不是与你有关？！”
男子一言不发地盯了他许久，忽然肩膀耸动，低声笑了出来。
“确实是我。”
凌清清咬牙道：“蔺不烬，你的恩怨早在几百年前就该了结，你做这些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证明若是经受我为人时所受到的苦痛，哪怕是神也会和我做同样的选择！”
他骤然提声，“无论是残杀同门，以偃术控住走尸互相厮杀攻破修真，还是将勾陈宫那老头挖心，都是他们自找的。”
“我没有错！”
“若你是，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所以——
当年众人皆以为他被勾陈宫大弟子斩杀，魂归无间，可谁知时隔多年，修真竟又传出恶种的消息。
经他授意天下人皆以为凌十一极为可能是恶种转世，他们将她与一群孩童驱逐至无境之地，而那些年来她不仅要应对地界中凶残的妖邪凶兽，还要时刻戒备前来除掉她的人。
凌十一没有名字，只是靠幼年时残存的记忆勾勒人间景象，进入无境之地后她许多年不与外界接触，更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伦常，她模仿着无境之地的妖邪凶兽，每日除了杀戮便是填饱肚子。
后来，她在那些死去的入境者身上时常能翻到一些来自人族领地的新奇玩意。
凌十一第一次冒出了一个除杀戮外的想法。
——她想走出无境之地，到人间看看。
直至多年后，凌十一清扫了无境之地内所有的障碍后，如愿以偿走出了这片蛮荒，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世人的唾弃与疾风骤雨般的刺杀围剿。
凌十一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剑术仙法，与人相斗完全靠着身体的本能反应。
她在人世没有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除了杀人。
因受降世前意志影响，为完成拔出蔺不烬在众修士体内种下的傀儡丝的任务，离开无境之地后她杀了很多人，从而彻彻底底坐实了“恶种”之名。
想要杀她的人不计其数，但与她做杀人买卖的人也有许多。
凌十一不在乎，只要他们给她那些漂亮的银子，让她在人间吃饱饭就可以了。
可是她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多。
在无境之地时，她曾渴望融入人世，可当她发现自己并不为世人接受后，开始有些讨厌这里了。
——好烦丶好想杀人……他们为什么那么吵……
——那个人说只要她杀完这本册子上的人，便能成为真正的人，或许那个时候就能融入他们了吧？
——今天前来围剿的几个修士差点断了她的心脉，流了好多的血……
——今天被断了右手经脉，还好是用左手用剑……
——今天……要不还是回去吧……人间一点也不好，她有点讨厌这里了。
——他们说这里不会有人伤她，所以她来了，可为什么她会被发光的东西困住……她不小心碰到那道光圈，手很疼……
——他们都不喜欢她，都欺负她，比那些凶兽还讨厌，她可以将他们全部都杀掉吗……？
蔺不烬满意地看着高居九天之上的神女沦为五感尽失的屠戮怪物。
所谓的神，也不过如此！
他满心期待她会代替自己成为世人眼中真正的“恶种”，亲手毁掉人间。
可是他从未料到苏霖竟会来搅局。
那个无情无心之人竟为救他，自愿身入死局，平息人间祸乱。
“若非是苏霖，我根本无须回溯到过去！”
是他突然出现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才致使后来会发生了那么多事！
“一派胡言！”
凌清清的心境不为蔺不烬的话而动摇，她闪身上前，剑光缭乱，招招朝他要害刺去！
“一切皆因你恶念而起，又怎么与他人有关！”
蔺不烬侧首打偏剑尖，钻着空子：“我说过，我曾有过善念的，除毁世之外，我想救一个人。”
“我为人时，她曾在这烂天烂地中给予我过善意。”
救人……
回忆起前世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凌清清皱眉问道：“你要救的人是那个名为云娘的女子？”
此事其实也是她从其他人处听来，据说是云行宗的玄华仙尊藏於后山的一位女子。
凌清清并没见过她。
只是听闻那女子三魂六魄几乎散尽，自从她被逼入绝境，意外修出半神骨后，“苏霖”便几次亲自出马欲捉她回云行宗。
她便猜测“苏霖”是想用她的半神骨来救人，而当初她在白帝崖逼问时，他并未否认。
“不错。”
“ 不过最初我并不知道半神骨有生死人肉丶聚魂之效。所以，几百年前我支身进入了丹穴山，险些身死魂灭。”
他怅然若失，风轻云淡道，“想起来，那时我便该杀死苏霖的。”
“这世间因果，倒真是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