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间(修新增4500+)

第91章 无间(修新增4500+)

凌清清说这话时, 声音干净纯粹,并未掺杂着其他情绪,似乎只是简单阐述一件事实而已。

尽管知道凌清清说这句话并没有其他意, 可小凤凰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少年摸了摸滚烫的面颊,转身“蹭”的钻到门后露出半颗脑袋, 磕磕绊绊催促她:“法丶法阵亮了,你快丶快去吧。”

“嗯。”凌清清点点头,转身踏入阵心,地面的咒文瞬间旋转流动, 腾上半空。

眼看少女的身影即将隐没在金光之中, 小凤凰忽然想起林无名那句“真正的蔺不烬不在无间”, 他原本想问林无名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林无名将修为与业火还给他后就离开了。

临走前, 林无名只留下了一句:“如今半身修为与业火已经尽数归体, 若有一天, 你想要回所有的记忆与修为,便来寻我。”

在将业火与修为归还之后, 苏霖明显能感受到林无名的灵体似乎更为虚弱了,乌发间的白丝好像又多了片许。

他隐约能猜到, 若想要所有的记忆与修为,就代表着林无名便要回归他的神识,而一并带来的就不只是肉身上的苦痛反噬, 还有——

天人五衰。

违抗天道规则必然会受天谴, 他从前因没有前世记忆,只是偶尔动用真身受到封印反噬。

可林无名不同, 他脱离本体带着他的所有记忆干预世间命定轨迹,并将部分所知在鬼界这一三界最为隐秘之地告诉他。

鬼界处於三界最末, 在此处兴许能逃避一二天罚,林无名或许正是存了这份心思才将他们引入这里的。

小凤凰有些出神:若林无名真的就是自己分割出的魂魄,就算他的性格与自己稍有不同,略显沈着,但本性与源头终归是相通的。

若是他便是无名,他会怎么做?

若是能以一己之力追寻幕后之人,让一切回到正轨,他绝不会在出现在“苏霖”面前的。

他既然会出现,并且三番五次引导两人,那便代表着他快撑不住了。

小凤凰有些恍神:林无名口中的“若有一天”究竟是何时……

“苏霖?”

察觉到小凤凰有些心不在焉,凌清清唤他,“在想什么。”

“啊——?”

小凤凰旋即回神,下意识揉了揉头发,笑道。

“没什么。”

苏霖的眼睛是藏不住话的,凌清清一瞧便知他有事在瞒她。

可她同样有事隐瞒。

凌清清虽将这些天的经历详细覆述,并将即将进入无间之事告诉他,但并未告知前世的那封信。

前世今生毕竟有所不同,她也不确认此时的苏霖是否有那段记忆。

只是她不想让苏霖误会自己回来寻他并说出那些话是因为看到天灯柱上那封信后的片刻感动。

凌清清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重生之后为避免重蹈覆辙,她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那些话她其实思考了许久。

两世苏霖并非同一人,她该相信眼前这个赤诚明朗,吵闹无比却有着满心善意的苏霖。

若是一意孤行地认为他的出现会阻拦自己的道,是否对他太过不公。

从前初见,是她不了解他,可如今少年的喜怒哀乐她了如指掌,她不该故意说那些伤人的话。

苏霖喜欢她,她亦可尝试去喜欢苏霖。

只是她的心已经沈寂太久,每当有这一冲动就很快会被理智压下。

可那封信却在凌清清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必须将这些日子藏在心里的话告诉他。

一刻也不能等。

小凤凰也察觉到凌清清游离的目光。

两人各怀心事,却又看破不言。

他强振了振精神:“此去无间一定要万分小心。”

虽不明白林无名话中的意思,但小心终归是没错。

其实凌清清并未察觉到他语气中的端倪,可小凤凰自己心虚,又补充一句话:“还有离这鬼小姐出嫁日子不远了,你定要早些来寻我……”

“好……”凌清清闻言,本想点头应许,可话还未完全出口,眼前的景象瞬息变化,转而变成了张云静那张臭到极致的脸。

她来不及收声。

“……”

两人气氛一度变得有些尴尬。

张云静明知凌清清这副见鬼表情,根本是没料想到会这么快会见到自己,可他心中赌气,故意问:“好什么?”

凌清清的神情僵了一下,而后飞快掩下,一本正经:“前辈好厉害。”

她走前,软磨硬泡才让张前辈使出此阵。

只要张云静还在地狱塔内,阵法便能将她传送至他身边,原本是答应就去三个时辰……

现在算来怕是不止。

她信步走出法阵,朝四周看了看,恭维道:“张前辈这星移阵法果真玄妙,晚辈受教。”

不愧是句容的徒弟,与他一副德行张口便是一派正气的胡扯八道。

张云静才不管凌清清马屁拍得如何,他吹胡子瞪眼有些肉疼,星移阵并非单靠一人之力能够完成,因为太过繁杂加上用到之处并不多,便有器师将此阵做成秘宝供在灵宝阁售卖。

张云静生前幸得此物,觉着自己没有用处本想转卖给灵宝阁,赚取一年的灵石,没想到却因下山寻师兄而耽搁。

灵器认主,他死后,此阵便一同进入了他的元神。

“你知不知道这阵法是一次性的!而且值三千上品灵石的!一个臭小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过几日便要带他离开的!”

凌清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诚实道:“前些日子路过灵宝阁,现在值当四千了。”

张云静心痛无比:“四丶四千……还涨价了?!”

凌清清后退半步,飞快道:“此事确实是晚辈太过心急,让张前辈为难,他日离开鬼界,四千上品灵石自当奉还。”

四千上品灵石……

如果再接个百来份委托,五十年里应当是可以还上的……吧?

“为难倒是说不上。”张云静哼了一声,半张一只眼,摆手道,“罢了罢了,反正这东西已经对老头我无用了。”

“无间的结界确实如你推算那般有道薄弱的入口。”他指了指身后的方向,“我已替你寻到,就在那,走吧。”

凌清清将视线定格在张云静所指方向,微微颔首,跟上了他的脚步。

地狱塔的第十八层所展示的情境并非在局限於塔身布局,四目望去极尽广阔,远处似有山峦河流,而无间的结界如天幕般裹着无数的流光坠下。

站在结界外,可以看到无间中闪动的场景,这些场景并不固定,变化也毫无规则。

张云静道:“当年我与几位师兄有幸在结界外见过他。”

如今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只是一片石林,凌清清看不出结界内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塔中巡逻的鬼将卫队不知何时会转到此处,既然考虑好了,就别磨磨蹭蹭。”张云静催促她进去,凌清清被他推了几步,却及时顿下脚步。

“丫头,怎么了?”

张云静如今看着分明就是少年模样,可说话语气却极是老成,倒是与初见那副垂老模样更为相配。

有件事,凌清清非常在意。

“张前辈,其实晚辈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张云静嘟囔:“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不……”

不等他说出拒绝的话,凌清清抢先一步。

“张前辈,方才自称‘老头’。”

张云静扭过身:“你听错了。”

凌清清无比肯定:“这不是第一次。”

张云静强行辩解:“我在无方待了那么多年,年纪确实比你大许多。”

“那么多年,究竟又是多少年呢?”

张云静骂骂咧咧:“你个小丫头那么精干嘛?反正就是很多年,你问这个干吗?”

“敢问张前辈,那么多年可是有两百馀年。”

张云静原本还想吵吵嚷嚷,死鸭子嘴硬抵赖。

可听到凌清清说的话,却立刻沈默了。

少女声线逐渐平缓,像是怕惊扰到他一般,诚恳道:“我们在无方界时先遇到了知容姑娘,她是城隍府中的小姐,鬼城隍掌管城中死薄,她坦言这鬼界的死者魂归地府,生者投胎人间出现诡异之处已经两百多年。”

她声音一顿,犹豫片刻,“晚辈曾遇到一些奇怪经历,所以推测人间的时间轮回了两世,原先我们以为知容姑娘话中或许亦真亦假,但苏霖他在城隍府寻到了死簿,确实如她所说一般。”

“……”

“我推算张前辈身死时,鬼界并无出现异常,所以才顺利进入了无方。”

“若只是短短十几年,以张前辈魂力在无方界定不会被吸取力量以至暮年的模样,张前辈在无方界恐怕待了不止十几年吧?”

无间结界口泛着淡蓝的幽光,映照在二人身上。

凌清清立於张云静身后,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静默良久,他终於不再辩解。

张云静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在无方深陷愁苦怨恨,无方界并无日月,我确实在那待了许久,久到记不清多少年了,若真的算起,大概确实有两百年了……”

凌清清心头紧锁,她追上前几步,在他面前停下:“张前辈你……”

看到那般年轻的师父,张前辈脸上却没半点惊讶,寻常修士的寿命难突破百年大关,他一直守在无方两百多年不肯离去,分明知道师父还活在世上。

他又为何能确信?

张云静摇头。

“句容师兄未死,我确实知道,不过只是猜想罢了,随着鬼界的异常,我也愈发地肯定。”

“我初入无方界时,两界交界口其实有许多生魂死魄来来往往,可突然某一天开始,游走无方界的鬼魂越来越少,那会儿鬼界的城隍判官偷偷派鬼兵鬼卒四处寻找什么。因为他们时常在无方界边巡查,我虽对他们所遇并不感兴趣,但还是捕捉到了一些风声。”

凌清清眉眼闪动:“是因为死簿其中的一页失窃了吗?”

“是,有人撕下了死簿。”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记忆中似乎曾见过那人,无方界是除轮回外鬼界通往人间唯一的渠道,那时所有的魂魄都是朝鬼界而去,唯独那道身影反行其道。”

“但那时的我陷入魔障,并无心管他人之事,所以从未对人提过此事。”

“鬼界地府仙职的能力虽有限,但毕竟他们是在为上界做事,此事事关重大,理应禀报上界由天帝派人来追查。”

“可我这些年并未见过天界之人,而且此事一直不曾解决。”

“我便猜测并未是他们刻意隐瞒,而是无法联系到上界。”

凌清清问:“为何有此猜测。”

“鬼界与上界联系必须通过人间,无论是魂归地府又或是通向往生,人间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我猜测并非鬼界出了问题,而是人间。”

“句容师兄对关乎三界之事极为感兴趣,这些也是当初他当讲故事般说给我听的,我一直都记着。”似乎又想到了前尘往事,张云静的神色终於有了片刻缓和。

“人死不能覆生,生魂离体后定会入地府,回溯之术并未什么罕见听闻,但由於对代价极高,再加上卷轴残缺,几乎无人成功过。此术虽然能让人回到一个纪元之前,但能改变之事毕竟有限。”

凌清清蹙眉:“死者不能覆生?”

张云静点了点头:“对。”

“回溯之术,只针对人间的时间,对其他二界并无影响。所以在此术施展之前若已是身死之人,魂归地府,哪怕回到过去在人间所现的不过只是一道没有灵识,顺应前世轨迹活动的虚像。”

凌清清记得前世自己死后并未见过什么引路鬼界的勾魂使,而是一睁眼回到了遇见“苏霖”的一月之前,更准确来说应当是在那时恢覆了前世记忆。

撕去死薄上的名字,几乎等同於跳出了六道轮回。

可前世她明明死了。

难道是因为没有进入鬼界的缘故?

若魂魄无法进入鬼界,那自然就能跟随回溯之术重生回到过去。

凌清清闭了闭眼,或许死薄缺失那页与她有关……

究竟是谁?

“如此解释便说得通了。”

张云静脸色苍白,继续道:“在回溯前死去的人几乎都已收入地府,哪怕人间轮回千百次,出现人间的也只是虚像,他们沿着前世命定轨迹‘死亡’,因为没有魂魄,所以对鬼界都毫无影响。”

“而无方界偶尔会蹦出一两个生魂,证明两界通道并无问题,那些都是在回溯前活着的人,却因某些变数死在了此世。”

无间是传闻中超脱十八层地狱塔外最为恐怖的炼狱,关押着造作五逆十恶之人。

凡入无间的恶魂,受苦无间,身形无间,时无间,趣果无间,命无间,每时每刻经历着极致痛苦折磨,一念之间万生万死。

张云静的修为虽能不被地狱塔影响,但因已无肉身的缘故也不敢轻易进入无间。

他又叮嘱了几句话,便在结界外等候。

张前辈的方才那些话让凌清清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对於师父而言,两人兴许只是阔别十馀年,而对张前辈来说却是整整等了师父两百多年。

兴许知容姑娘的意中人也与师父一般。

如今的她迫切想知道答案。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凌清清一踏入结界,眼前石林景象瞬间退散,天旋地转间,她感受到迎面吹来一股灼热的烧炙感,无间也露出了它真正的模样。

凌清清低头便看见脚下的土地贫瘠干裂,而这裂缝之中隐隐透出红色的岩浆。她擡眸四望,又见不远处是一座被数十条铁锁缠绕巨大的黑铁塔身。

黑塔自宽广的裂土中拔地而起,极显突兀。

大大小小的阵法在半空中旋转,投下光影,将塔身包裹得密不透风。

这便是关押恶种的地方吗?

凌清清擡步渐渐靠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裂土之下岩浆“刺啦”的声响。

她行至天幕投下的光影之前,试探着伸出手越过它,并未发现异样。

看来无间中的阵法结界只针对魂体,对她一个活人没有影响。

凌清清走进黑铁塔,进入一条蜿蜒的悬廊,塔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她自己微小的脚步声。

凌清清一手按着衔云,一边穿过悬廊,观察周围的动静。

终於她抵达悬廊尽头,踏上一处望台。

望台上立着两根蛟龙石柱,双龙眼泛着幽光,显得阴森诡异,一股刺鼻的血腥混着恶臭的气味忽然窜了上来,与石围天坑那尸山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凌清清擡手掩鼻,停在原地,点了身上几个穴位之后,这才松了手。

她凝神定睛朝台下看去,这才发现望台之下竟然是方血潭。

而潭中浸满白骨,更有无数尸身漂浮,有些形貌完好,有些大概是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腐蚀到看不起原本到模样。

无间中为何会有尸身,凌清清背后不禁泛起了凉意,她强忍心中不适,来不及细想,转而注意到了潭面的一道巨大法阵上。

此阵所至几乎将整个潭面笼盖,而法阵正中跪坐着一道白净的身影。

那人袍服雪白,纤尘不染,他背脊挺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冷感,与周围污秽血腥的场景格格不入,仿若不慎落入污浊的一块无瑕白玉。

凌清清的心不自觉收紧,呼吸沈下。

这人便是传闻中的恶种吗?

对方似乎察觉到身后凌清清投来的视线,缓缓转过身,露出了半张脸来。

男子眉眼舒朗,面容清隽,略显苍白,胸前坠了一块晶莹润泽的长命玉锁。

这应当是人间之物吧……

男子尾睫颤了颤,目光越过望台轻柔地落在了凌清清身上。

薄唇微抿,他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生人了。”

铮——

一阵铁链碰撞声后,男子摇摇晃晃起身,彻底将身子转了过来,凌清清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双脚被附着符文的玄铁禁锢。

男子似乎对凌清清的出现十分感兴趣,他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中回荡,更显孤寂:“你是怎么到这无间来的。”

凌清清并未从他的脸上看到半分恶意,相反,男子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带着友善的气息。

少女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视而过,并未从记忆中寻找出一张相同的面容。

元神与人的皮肉不同,它能展示出一个人真正的样貌。

凌清清确信,她不曾见过他。

“你就是恶种?”

男子笑了一下:“他们都这么叫我。”

凌清清没有说话。

大概是多年关在这无间实在太过无趣,男子并未放弃与凌清清交谈的机会。

他微笑道:“但也偶尔也巡逻的鬼将唤我蔺不烬,他们都说那是我在人间的名字。”

凌清清沈静的眸子终於有了一丝变化。

男子见她终於有了反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突然,他神情骤然变化,声音短促,如同哨音般:“来了。”

“什么?”凌清清一时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但下一瞬息,少女的瞳孔猝然放大,惊骇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血潭上的法阵忽然爆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男子身上顷刻间北欧千万道血红咒文缠绕,他低头死死咬紧牙关,企图不让声音从唇齿中溢出。

咒文如同被赋予生命般在他肌肤上游走,直至攀爬上他的面颊,而后在一瞬间汇成数万条丝线。

咔嚓——

凌清清听到一阵极为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

男人就这般随着他纯白的衣衫碎裂在她眼前。

扑通——

尸块,骨块崩裂上半空,划出一道道轻盈的弧度,而后飞快坠下。

血潭中水花飞溅,它们或是沈入,或是漂浮潭面。

凌清清此时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胃中隐隐有些不适。

她下意识想转过身,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男人的叹息声。

凌清清回头,却见方才爆裂的尸身处赫然立着一道完整的身躯。

男人低头拉着袖摆,毫不在意脚下的血肉尸块,只是略带惋惜地盯着袖袍上溅染的血渍,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又脏了……”

凌清清神情有些恍惚。

看着男人的模样,脑海中不自然回忆起了一些画面。

那是她前世的记忆——

前世的苏霖身上永远穿着万年不变的银白广袖衣衫,云行宗上的小道多为山间小路,到处都是泥尘,对於一般剑修来说,并不适合穿这种容易拖拽的宽松衣袍。

尤其是这种极为容易沾染灰尘的衣色。

凌清清也几次劝说过“苏霖”,但他宁愿每日勤换衣,也不愿换掉这种衣衫,她只以为是他个人喜好便也不再提。

直到一次——

那时的“苏霖”还未彻底恢覆根骨,只是初入道门,她带他下山捉妖历练时,因为她的疏忽,“苏霖”被小妖们拖走,她心急如焚赶去,生怕他被小妖所伤,却惊讶地发现小妖们都被他斩於剑下。

“苏霖”第一次下山便自己除了妖,她本是为他欣喜,可直至走近,她才发现“苏霖”剑下斩杀的不只是那几只恶妖,还有一些无辜被牵连的地精生灵。

可他脸上却不曾有半点愧色,甚至完全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只是将目光汇聚在了他衣衫上被飞溅上的几滴血渍,惋惜道:“又脏了……”

他微眯双眼,目光在倒下的尸身中来回巡视,在发现根本寻不到“罪魁祸首”究竟是哪个小妖后,他像是泄愤般将它们碎尸。

若非凌清清上前阻拦,那些小妖怕是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那时她劝说自己,“苏霖”初入道门,对万物生死以及情绪并未有准确的认识与把控,只要多加约束劝告……

她日覆一日给他念《清心咒》,不知疲倦地教他如何看待万物生灵,她以为他终有一天会改变的。

可惜……

“苏霖”骨子里的凉薄与生俱来,根本无法改变。

诸如此类的事在日后时常发生,而凌清清也发现“苏霖”不仅不在意旁人生死,甚至是自己。

他对白衣的执着绝非只是因为单纯的喜欢——

一次“苏霖”被妖邪所伤,利爪直接贯穿肩胛,鲜血浸透大片衣衫,他似无痛感般,木讷地望着伤口,转而就将目光转移到被撕裂染透的衣衫上,神情无比惋惜地喃喃自语:“又脏了……”

那时的她其实已经开始远离,不再盲目地以为自己那些话能够感化他,每次“苏霖”过了那条线,她便亲自押他入獬豸堂领罚。

而“苏霖”也稍稍有所收敛,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在她面前如此。

可那次他又失控了。

等到凌清清与另一只妖邪纠缠中抽身时,回身便看到,苏霖面孔溅染着扎眼的鲜红,他垂首站在妖邪尸身上,手里攥着它跳动的心脏。

妖邪身上几乎无一块完肉,她双眼竭力睁大,虽未开灵智,却也在“苏霖”残忍手段中本能地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那时的凌清清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似有所感,还不等她阻止,却见“苏霖”生生捏碎了它的心脏。

除魔卫道是修士应尽之责,害人妖邪理应就地伏诛,可并非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折磨杀害。

凌清清无法接受,将此事禀报师门,“苏霖”手段虽有些残忍,但并未伤及无辜,实在难以定夺,再加上他近日在修真崭露头角,名气渐涨,诸位长老对他也是越发喜爱,最后“苏霖”只是罚了一月的禁闭。

每当回想起“苏霖”捏碎妖邪心脏时那副淡漠神情,她便不战而栗。

她死死盯着男人的动作,唯恐前世之境再现……

男人似乎注意到凌清清惊骇的眼神,只是擡头对她笑了一下以示安抚:“抱歉,吓到你了吧?”

他垂首看向潭中密密麻麻的尸身,声音平静,“我也不知道这次的‘死’状会这么惨烈。”

“毕竟,我每次‘死’的都不一样。”

凌清清哑然失声,凝着血潭中的沈浮的身躯与残肢:“这些都是你?”

“是我。”蔺不烬点头。

“无间地狱中命无间,我受炼狱折磨万生万死,永不会有尽头,这些血潭中的‘傀’。”他声音一顿,“我将他们称为‘傀’,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该被称为什么,若是唤作尸体又有些不合适……”

“在无间中我的元神被赋予了‘傀体’也就是假肉身,会有肤感之痛,但又与活人真正的躯体不同。”

“……”

凌清清抿了抿唇,让人看不清眸中的情绪。

“他们都说我曾经逃入人间,做了许多坏事,所以才要待在这里受罚。”似乎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境况影响,蔺不烬撕下沾染血污的裙袍,擡起眉眼一脸轻松,与她搭起话来。

“那你呢?你是来做什么的,他们平日都不让那些小鬼靠近这里的。”

“寻人。”

“你是来找我的。”蔺不烬神色和缓,笃定道。

凌清清企图从他的面孔中找到破绽,可终归没能看出什么。

她点头:“是。”

“你找我做什么?”

凌清清深深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吐:“偃术丶傀儡丝。”

蔺不烬眼底一片茫然,歪了歪脑袋回望她的视线:“那是什么?”

“与我为人那一世有关吗?”他似是懊恼般揉了揉头发,“可惜我不记得了。”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男子长眉微动,兴致勃勃道:“不过没关系的。”

他伸手攥住胸口前的那块长命锁,献宝似的一把拽下来,递上前:“他们将我的记忆全部封在这里了,可我解不开,你要看看吗?”

“……”

凌清清脚步动了一下,但并未上前。

蔺不烬像是没能发现她脸上的异样,热情招呼:“望台旁有个悬石台阶,你碰一下蛟龙珠便可显形了。”

凌清清并未回应,神色依旧沈静如水,她反问:“为何叫我看。”

男子眨了眨眼,眉眼间透着一丝无辜:“巡守的鬼将护卫许久才来一次,他们不愿与我提为人那一世的事情,我心中的好奇。”

“你能帮我看看吗?说不定也能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凌清清并未能从蔺不烬的身上感受到半点邪气,除却方才那句熟悉的腔调让她有些恍惚,下意识将他当做前世“苏霖”外,男子的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天真与热情。

凌清清的脑海不经意浮现出那道叽叽喳喳的身影。

他与苏霖很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她眉头紧锁,两人就连说话方式和语调都那么相似,眼前之人为何会让她感觉有些不适。

凌清清收回眼中的情绪,挪动脚步,仿佛被蔺不烬的话所打动。

那人确实没有骗她,望台侧确实有一条悬石阶漂浮半空,层层递下。

蔺不烬的目光一直追赶着凌清清踏上石阶的脚步,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我没骗你吧?”

凌清清步步而下,眼看就要抵达血潭的法阵祭坛,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驻足在倒数第三道石阶上。

青年不解:“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凌清清眸光沈下,她低头凝视着距离裙袍不过半分的一道细长丝线,泛着奇诡的红光。

蔺不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等他定睛凝神。

下一秒——

金光乍现,衔云陡然出鞘,剑气轰然荡开顺势幻化作千万把长剑,停浮在凌清清身后。

少女眉心坚毅,伸手直指蔺不烬的方向,而后五指猝然一握,喝道:“去!”

无数道长剑裹挟着厉风如同千军万马般朝蔺不烬身上踏去!

男子顿足於原地,神情惊恐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论是恶种,还是前世“苏霖”,两人似乎都无法拥有正常人的情绪。

可是男人眼神中的神情犹如真情所发,让凌清清心中有了片刻动摇。

若是她的猜测是错的呢?

蔺不烬的瞳孔清晰地倒映着半空中的剑阵,光芒被尽数收进眸底,隐约中他似乎察觉到了那剑阵的声势稍有收敛。

薄唇在无人察觉之处微微勾起一道清浅的弧度。

可下一瞬——

千万道灵剑剑锋直指他眉心,又一次毫无顾忌地扑窜而来!

凌清清呼吸停滞,身躯紧绷,目光不曾有片刻转移。

眼看金色剑光即将触及他的那一瞬,蔺不烬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他迅速闪身躲过凌清清的攻势,逃离血潭阵法,掠至数丈外。

而失去蔺不烬意念支撑的血潭丶法阵,以及望台,顷刻间崩塌。

凌清清稳住身形,两指抵住眉心,喝道:“衔云!”

衔云剑闻声嗡鸣,似乎察觉到凌清清心中所想,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绕至少女身前,剑身蓦然放大。

就在脚下的悬石阶彻底碎裂之前,凌清清纵身一跃跳上衔云,翻身御剑朝那道身影追去。

“蔺不烬!”

无间的法阵果真是假的!他根本就没被困住。

蔺不烬苍白的面孔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痕,那时他逃窜时不慎被凌清清的剑气所伤。

男子身上良善的伪装瞬间被撕下。

蔺不烬的样貌其实生得极为清秀俊朗,他身材高挑,身着白色锦服,衣袂翻飞,若不去看他眉眼情绪,只怕谁人都会将他当做哪位仙门的清贵公子。

只是男子扬眉勾唇,神情中透着一股毫不遮掩的恶意与邪气:“你究竟是何时发现的?”

凌清清立於衔云剑尖,身后万剑蓄势待发,她声音清寒:“你开口第一句话时。”

凌清清进入无间后,蔺不烬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很久没有见过生人”。

若蔺不烬真的被抹去了在人间的记忆,应该只记得自己在鬼界生活,他终日所见不过是生魂丶死魄,哪里又会见过什么活人。

“可仅凭这一点,你便能彻底确认?”蔺不烬被揭穿后并未恼怒,反倒觉得有些新奇,毕竟这么多年,来来往往巡守的鬼将可是无人发现这一点。

他探究的眸光移了过来,漆黑的眼瞳仿佛要将人吞噬。

“你在模仿他人。”

模仿着少年的灵动丶天真与善意。

“难道是我伪装得还不够像吗?”

蔺不烬周身散发的善意太过虚浮,不似苏霖那般完全是出於本能的真切。

她与苏霖相处多日,那人身上有着这世间最炽热的真诚与善意,是她亲身所感受到的,又怎么会被一个模仿者轻而易举所蒙蔽。

况且从她进入无间开始,便一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禁锢蔺不烬的阵法出现得太过诡异,周围并无灵力波动,哪怕是他肉裂骨崩时,也亦是如此。

大抵只有幻境才会如此。

没承想自己的诡计败露,蔺不烬也不恼,只是故作怀念般长叹了口气。

“想不到清清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果仁,我们似乎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好好谈话了,我还没来得及问……”

一股让她浑身战栗的熟悉感忽然蔓上心头,凌清清浑身戒备:“什么?”

蔺不烬为何会知道她的名字。

男子好整以暇地擦去食指从伤口处沾染来血迹,他的笑容恶劣而又张扬:“当年被生剜灵根的感觉如何?”

“……”

“看到你师父那柄断剑的心情又是如何啊?凌丶清丶清……”蔺不烬语气轻浮,漫不经心道。

凌清清的瞳孔骤然放大,前世痛苦的回忆不自觉涌了上来,她浑身战栗,嘶声道:“真的是你?!”

她曾猜测蔺不烬或许没有像传闻中那样老老实实被关在无间地狱,她所遇的傀儡丝与两世轮转兴许与他逃不了关系,但她却从未想过前世的“苏霖”与他竟然会是同一人。

毕竟那人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半分偃术。

身后万剑归一,凌清清反手握剑纵身横斩!剑气几乎扭曲撕裂空间!

蔺不烬是几百年降生之人,她与他本是无冤无仇!为何要故意出现在篱州城,又为何前世要害她如此?!

“为何?!”

蔺不烬见她痛苦模样,脸上并未有半点悔意,反而一脸兴致,托腮笑眯眯道:“凌清清你比前世这个时候要强了。”

他站在原地并未躲闪的意思。

就在凌清清的剑劈斩下来的那一瞬,一只傀飞身从血潭中突然窜出,挡在蔺不烬面前。

蔺不烬就这样面带微笑地看着与他容貌相仿的傀被斩裂在自己面前,他的目光缓缓越过傀一分为二的身体,与凌清清对上视线,他的目光完全不覆伪装时的纯良,满怀着恶意。

凌清清看到傀身上的傀儡丝线,低头看向血潭中摇摇晃晃站立起的身躯,或是腐烂,或是残缺,每一张面孔都与蔺不烬如今的模样没有变化,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这人竟然连自己的“尸体”都不放过,也要将其做成手中操纵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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