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污点
……
张云静双眼布满血丝, 憎恨情绪在他胸口中翻涌滚动,他目光紧逼,声音振聋发聩:“为何要这样做?!”
云颐子摇头:“云静师弟, 当年之事真相并非你所见闻。我们四人之中,你年纪最小, 也最为敬重师父……”
张云静原本只是个孤儿,原本一辈子也接触不到仙门玄法,当年老宗主亲自将他带回宗门指点,他心中对老宗主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甚至执拗地将老宗主视为神祇, 不容他人对师父有半点不敬。
几位师长怕他由此生出心魔曾善意提醒, 哪怕是老宗主亲自出面, 但对他依旧无果。
“当年事发, 我与你几位师兄师伯也是这般考虑, 是以才对你隐瞒, 却不想会发生这种事……”
张云静下山后再无音讯,等到门中弟子寻到他时, 他已成一具白骨,而他的生魂凭借着强烈的恨意强留於无方界, 迟迟不肯入黄泉转世轮回。
若再这样拖下去,张云静迟早灰飞烟灭,绝无再世的可能。
云颐子摇头道:“当年疫乱并非丹溪之过, 而是师父引起的。”
张云静咬牙怒道:“休得胡言!”
“疫乱事发, 师父已仙逝三年,又怎么会引起疫乱?!”
云颐子敛眸, 声线平静,语气里却有些无可奈何:“师父生前曾秘密召见过我……”
……
“为师深感时日无多, 你既无心接手宗主之位,为师也不强求,只是还有一事需托付於你。”
那时的句容已长成青年人的身姿,他额前发丝凌乱,背着一把长剑,头戴傩面跪在师父的床榻前,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徒弟谨遵师父交代。”
老宗主轻咳两声,笑了笑:“你这孩子还没听就答应了,到时候千万别后悔……”
年轻的句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肩负的究竟是什么。
“近些年来,我与你几位师叔师伯经脉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种灵丝,无法拔除,亦无法断毁,这些灵丝如傀儡线般能左右人行动,为师生前一直以修为压制,这才不受其控制。为师唯恐死后身体不再受控,只怕会酿成大祸。”
“师父……”年轻的句容惴惴不安。
老宗主拍了拍他的手背,却说出了对一个弟子而言最残忍的话。
“为师此生无法飞升,可练就的金身让为师无法如其他师兄弟那般被赤火炼化。为师死后,你且将为师的尸体肢解,藏於我备好的银棺中,分别埋於天地四方……”
他怎么也没想到,师父临终见他,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此事除却张云静外,几位亲传弟子与门中峰主长老均已知情。
这件事虽然太过惊骇,但毕竟是老宗主遗嘱,众人也只能默默接受。
老宗主德高望重,深受宗门上下爱戴,光是听闻便觉得万分残忍,更别说要他自小带大的徒弟亲自操办。
没人知道当年的句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亲手割下尊师的四肢与脑袋,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们分别封印於银棺之中。
他与周不瑾师弟,以及几位知情的内门弟子秘密将银棺送往各地埋葬。
而宋茗师兄留在山上操办丧礼,并继任宗主之位。
本以为这件事就算就此告一段落。
谁知三年后,师父的遗体与五具空棺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九华山前。
众弟子惊哗一片,七手八脚将棺木擡回祠堂。
句容接到宋茗师兄的密信后,带着丹溪连夜回山,而在途中又接到几名师叔师伯暴毙,与师父遗身一起消失的消息。
而随后并城大旱,随城涝灾,中州十二府城爆发疫病,天下大乱。
云行宗老宗主亲传弟子句容离经叛道与妖女厮守本就为世人所不容,更是有人利用这件事在凡间大肆散布谣传,将一切恶果怪罪於两人。
而老宗主遗身突然出现的消息也走漏了风声,在外人眼中,这便成了句容违逆天道致使老宗主死不瞑目的罪证。
凡间旱涝之灾几乎年年发生,而疫病大范围传播却极为罕见。
寻常百姓在州城之间出入须有官府亲发的文牒,而且发放的文牒数量极其有限,一旦发现疫病,官府立马命人锁城,是以从前疫病仅仅只是发生在附近几座小城之中。
可这次,中州十二府城竟无一幸免。
那些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可真相却是消失的老宗主,与诸位长老惊尸之变。
他们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凡是活物皆死在他们,是以根本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有擅长追踪弟子冒着性命之忧,拼死将所见所闻传回。
当时宗门内知情者不过寥寥。
诸位峰主丶长老商议许久,可迟迟不知到底该如何。
老宗主生前德高望重,怜爱众生,备受世人崇敬,谁知死后竟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屠戮利器,若他泉下有知,定是无比痛心。
被惊尸群杀死的百姓身上常常留有一种血脓,而附近的豺狼猛禽闻着血气而来,吞食下他们的尸身又将疫病带去了别处。
此时又经有心之人煽动变得愈来愈不可收拾,所有一切的矛头全部指向了仙门弟子句容与妖女丹溪。
为洗清罪名,更为平息天下之乱,句容不得不将丹溪藏於云行宗,他一人负剑再次下山。
为寻找师父遗身行踪,句容多日不眠不休,终於在一处山岭村落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老宗主生前为大乘期,已经为人间至强存在,死后的他修为不但未减,反而变得越来越棘手,为弄清师父身上的秘密,他多次近身,险些丧命。
句容整整追踪尸群三月,终於发现了其中破绽。他趁机跟在尸群之后,放倒一具走尸,剜下他们腹中的灵根。
果然如他猜想那般,这些傀儡丝是寄生於死者体内灵根。
只要剖下灵根,尸体便不再受控。
那时的句容早已是强弩之末,可为了早日阻拦师父,他命悬一线,拼死彻底清缴尸群,当师父的遗身倒落他肩头的那一瞬,句容如释重负。
他满心欢喜传信回门,想要告诉他们,疫乱很快就会消失,他很快就会将师父和几位师叔师伯带回。
可另一头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如遭雷役。
丹溪死了……
丹溪身藏云行宗的事情败露,愤怒的民众冲上了山门,要求交出妖女丹溪,继任宗主之位的宋茗师兄几经周旋,却还是没能平息众怒,壮年男子谩骂示威,而妇孺老弱长跪门前苦苦哀求。
明明,明明各大仙门都在极力下山施救,皇族长公主明德大开国库粮仓抗旨救民,各方势力都在为平息这场祸乱献策献计。
可民众依旧陷入恐慌无法自拔。
丹溪不忍。
明知这一切并非因她而起,她还是选择在云行宗山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刎而亡。
总要有人来承担一切罪名,来平息民怒。
句容攥着手中的血书几欲崩溃。
随之尸群消失,各方施救很快见了成效,疫乱平息,百姓们便将这一切归功於将妖女的死平息了天神之怒。
三日后,形容枯槁,满身狼狈的句容背着师父的遗身踏上了云行宗山门前的青石长阶。
知情者无不羞愧难忍,不知到底该如何与他开口。
宗主宋茗更是愧疚不已,明明句容师弟离开前嘱咐他要照顾好丹溪姑娘的。
“这是丹溪的棺吗?”
行至祠堂前,句容停下脚步,如死灰般的目光落在了堂中的棺木上。
宋茗满脸愧色:“是她。”
他不知道到底如何抚慰,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从口中说出。
“宋茗师兄不必愧疚,其实不怪你们。”句容低头,看不出眼中的神情,“丹溪不想做的事,谁也强迫不了她,她是自愿的。”
“丹溪不喜欢清冷,我想带她离开。”
入夜,将师父的遗身安排妥当后,句容突然开口对宋茗道。
周不瑾为前些日子为阻暴民,不慎伤了条腿,听到句容师兄回来,立马拄着拐跑上山,恰好听到他说的话。
“句容师兄,你又要去哪?”
句容回头,看着慌慌张张的青年,嘴角牵动一个浅淡的弧度。
“哪都行,就当是四处漂泊。”
“可……”
“世人皆以为一切劫难因我与丹溪,留我在云行宗终归不妥。”
周不瑾欲言又止。
宋茗知道他心意已决,问:“何时动身,我好早些准备。”
句容颔首:“明日一早。”
“张云静那小子还没回来,师兄,你不见他吗?”
宋茗也忍不住:“云静师弟最是倔强,他不信山下那些传言,到处在找你,我今日传信过去,最晚明日上午他就能赶回来了。”
句容阖眼:“不见了。那小子一根筋,还劳烦宋茗师兄与不瑾师弟日后好好敲打他一番。”
“我下山其实还为一事,追查那些傀儡丝。”
宋茗与周不瑾四目相对,惊讶不已。
“其实从师父三年前交代自己身后之事开始我便一直在追查它们,可惜一直毫无头绪。”
句容苦笑:“师父修为已至大乘,能在他身上悄无声息种下傀儡丝的人恐怕实力不容小觑。”
“被尸群所害的百姓遗体终有一天会被发现,届时师兄便将这一切归因於我吧。”
宋茗神色紧张:“这怎么行?”
“师父他老人家一生不曾有半分污点,我不愿让师父蒙受这不白冤屈,只要我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师兄再来替我洗清罪证不就行了。”
“可……”
句容急急打断他的话。
“就这么定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们几人中,云静师弟最敬重师父,关於惊尸一事,还望两位替我瞒住他。”
周不瑾不满地嘟囔道:“你明知我心直口快,让我憋着不说不是存心为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