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是从来不抹胭脂的。
胭脂并不富有,但是绝对不穷。她可以穿最好的衣衫,吃最奢侈的饭菜,睡世间最好的床,乘最好的马车,自然也可以买到最好的胭脂水粉。
女人爱美,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俗话讲,“女为悦己者容”,但是她却没有买。她从来都不会在胭脂水粉上花一个铜板,她更不会去为了悦己者而容。但是胭脂却有很多上好的胭脂,那些都是来风云楼的客人们特意买给她,讨她欢心的。但是胭脂却从来都没有用过,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以至于很多胭脂都堆砌在屋外门口处发了霉。
她讨厌那些花钱用胭脂水粉来讨她欢心的人,但是她更讨厌自己的这种身份,每次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她都恨不得拿把刀在自己身上划几刀。
每一天她都会在噩梦中惊醒,仿佛都能听见遥远的天际传来父亲的低泣,就是为了现在她的身份。
她讨厌自己,更讨厌那些胭脂水粉。她会经将那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像是丢垃圾一样的都送给了其他姐妹,让她们来分享快乐。她给自己留下的只是痛苦寂寞冷。
没有人能够了解她的心伤,她封闭的心门似乎也从不愿别人来触碰。
她讨厌那些富家子弟,纨绔大少,官宦乡绅的丑恶嘴脸。他们满身铜臭,俗不可耐,更多的则是仗势欺人,为富不仁。
古语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越是纸醉金迷,寻花问柳,越是令胭脂恶心,恶心到想吐。每次见到他们,胭脂都想出手重重的赏他们两个耳光。
胭脂已经很美了,美的可以令所有男人都心醉,来到风云楼的人,没有一个不想看看胭脂的姿色与才情。
胭脂就是秦淮河的活招牌,更是风云楼独树一帜的头牌花魁。只要胭脂在,风云楼就不怕没有生意。
所有人都想到风云楼来见一见胭脂的绰约风姿。但是,就算你有钱,也不一定能够见到胭脂。单凭花魁的名头,胭脂根本就用不着抹这些俗气的胭脂水粉来给自己脸上增光天色。正是因为胭脂的绝世而独立,才让更多的人趋之若鹜的赶到秦淮河畔……
风云楼不是赌坊不是茶肆,也不是酒家不是客栈,而是妓院,秦淮河最好的妓院。风云楼有好酒,绍兴女儿红,山西杏花村……只要你想喝酒,这里足可以满足任何一位酒鬼的胃。这里有好菜,有江南最好的厨子。这里有好茶,龙井毛尖碧螺春……
当然,风云楼还有姑娘,有江南最好的姑娘,只要你有钱,只要你肯花钱,风云楼的一切都是你的。但是,很多人来到风云楼,却绝不是为了喝一口老酒,尝一口好菜,品一壶茗茶。
他们都是为了胭脂而来。
妓院当然是有姑娘的,胭脂就是这里最红的姑娘。
胭脂是风云楼最红的姑娘,风云楼当然就是妓院,胭脂却不是妓女。
胭脂身在青楼,却是卖艺不卖身。她能够抚得一首好琴,下得一盘好棋,练得一手好字,绘得一手好画,更是做的一手好菜。当然,她还会刺绣……
每个到风云楼的男人都想听胭脂弹琴,与其对弈,讨得一幅真迹,也都想品尝一下她的厨艺,但是所有人更想和她共枕眠同进温柔乡。
“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是绝对没有错的。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纨绔子弟,富家少爷到过风云楼,每个男人的心理都一样,一种占有的欲望。
每个人,都是高兴而来,带着遗憾而归……
但是胭脂却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臭男人染指,哪怕只是不经意间的触碰,都是难如登天的事情。只要你有钱,只要你肯花钱,你可以听她弹琴,抚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可以和他对弈,甚至可以品尝她亲自下厨做的小菜,更可以讨得一副她的字画……
但是有谁胆敢轻薄与她,也定能尝到她送给你的重重的一巴掌,从而被写进她的黑名册,那么你就成了这里永远都不受欢迎的人。
这只是胭脂的一种小小的惩罚,但是这种惩罚却比死亡更痛苦。因为你一旦成为胭脂黑名册中的人,就像是朝廷发出的通缉令一样张贴在风云楼的门前。从此,你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从而被所有人嘲笑。也许,你将再也没有机会踏入风云楼。
胭脂现在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抚琴,琴声中夹带着淡淡的忧伤,琴音弥漫在整个房间中,令人心碎而不安。
那是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站在屋内推开一扇窗,就可以看清整个秦淮河。胭脂总喜欢在这黄昏时间,焚一炷香,摆一张琴桌在窗前,看着悠悠的秦淮河,弹出她心中的忧伤。
琴声悠然响起,秦淮河畔的行人都会驻足,陶醉在那淡淡忧愁之中。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但是没有人能够知晓她的内心的痛苦。
她喜欢南唐后主李煜的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她自己一切一切的痛苦心伤仿佛都随着秦淮河的水流向了远方。
胭脂是风云楼的至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多少富商巨贾都是慕名而来,都想一睹胭脂姑娘的容颜。又有多少文人骚客想要和胭脂一起谈诗论道。来风云楼的男人很多,胭脂却只有一个。
胭脂的房子并不是风云楼最好的,最大的,但绝对是最干净,最精致的。
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个小香炉,摆着很多卷宗书籍,笔墨纸砚整齐有序的摆放其上,桌上还放着一本已经发黄的书卷。其他姑娘逛街,都会挑几件称心的衣衫,选几盒喜欢的水粉,但是胭脂带回来的却是各类的书籍。闲来之时,胭脂就会在这里读书习字,挥毫泼墨。
墙上还挂着几幅人物画像和几首歌赋诗词,妙笔丹青。
一盆小小的水仙花就摆放在床头,水仙花开的正艳,淡淡的花香如醇酒,弥漫着整个房间。胭脂就像那正艳的水仙花,一袭洁白的衣衫,映衬出她的清新秀丽,让人怜爱。
小小的房间原本都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平常,胭脂会读上几页书,写上几张字帖,偶尔也会应客之意,画一幅山水……但是今天却完全不同,胭脂没有作画,没有练字,甚至桌上的大书卷都没有动。
她的房间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个怪异的剑客。
一张小小的圆桌摆放在房屋中间,桌上并没有摆酒菜,却放着一个小的檀木盒,还有一柄剑。来过胭脂房间的剑客很是不少,她见过的剑并不少,长剑短剑,宽剑窄剑。
今天这柄剑却令人胆寒,剑柄处叠刻着九个骷髅头,就像是嗜血的恶魔,招魂的灵幡,一股无形的杀气就弥漫着整个房间,令人不安。这柄剑的杀气逼迫房间内的诗情画意荡然无存。
江湖上行走的人都知道这柄剑是鬼影子的。
胭脂不是江湖客,但是她却也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过很多江湖人的故事。鬼影子是一个杀手,出手必杀,杀人必见血。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鬼影子的剑快,快的令人不可思议。没有人见过鬼影子出剑,见过的人都已经成了鬼,下了地狱。江湖上没有人知道鬼影子的行踪,他就像是一个鬼魅,隐藏在暗处。
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如果你成为他击杀的目标,那你就只能活在死亡的恐惧中。因为,你不知道鬼影子会什么时候出现在你的面前,更不知道他的长剑怎么会刺入你的咽喉。
鬼影子不是王孙贵族,巨商富贾,更不是嫖客,但是他就在胭脂的房间中。鬼影子想要去的地方,是没有人能够拦的住的。风云楼的老鸨和龟公自然没有能力阻拦他进入胭脂的房间。
胭脂自己都没有想到如鬼魅一般的鬼影子会出现在秦淮河,出现在风云楼,更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鬼影子是个杀手,但是却并不是恃强凌弱的盗匪,他是花了五十两金子包下了胭脂的房子,也包下了胭脂这个人。
胭脂自然不想让鬼影子进自己房门。
“有钱能使鬼推磨”,风云楼老鸨却绝对不会舍得五十两金子。当鬼影子将这锭金子丢在柜台的时候,老鸨的眼睛就已经眯成了一条线。鬼影子就成了她眼中最受尊重的客人,原本在胭脂房间里听琴对弈的几个文人也都被老鸨想办法请了出去。
鬼影子踏进胭脂房间的时候,就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画的乃是男女两个人分手离别的情景,上书为“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鬼影子依稀记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起过,但是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事情,鬼影子是不会再去想的。鬼影子是一个江湖人,是一个杀手,而不是骚客文人。他对诗词歌赋并不敢兴趣。
他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用手中的剑取下另外一个人的项上人头。
但是胭脂却永远记得,不能忘记。那是一首宋爱国诗人陆游的《钗头凤》,更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青春年华的陆游与唐婉都擅长诗词,他们常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二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丽影成双,宛如一双翩跹于花丛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着幸福和谐。
两家父母和众亲朋好友,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陆家就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
成年后,一夜洞房花烛,唐婉便成了陆家的媳妇。但是,可怜唐婉婚后数年未育。陆游之母不愿意让儿子因为这个女人而绝了后。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是家族的大事,替夫家传宗接代乃是女人的本分。陆游母亲以这个理由提出要休唐婉,无论陆、唐两家的谁,都觉得提不出很多有力的理由来反对。最后,两人也无力抵抗世俗的压力,终究被迫离婚。
离婚后陆游先娶妇,新娘姓王,过门后很快生了孩子。唐家愤愤不平,觉得不把女儿嫁出去,面子会失尽。于是将女儿嫁于当时也很有点名气的另外的一个文人。这文人对唐婉很好。他是唐家的世交朋友,此人对陆游比较钦佩,也很同情唐婉,想尽力令她幸福。
一日陆游去游览沈园,正巧遇到唐婉夫妇也在园中。双方很尴尬。唐婉的后夫通情达理,知道他们两人情缘未了,就主动为他们安排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他对唐婉言说:“你表兄来了,你们是亲戚,何不去聚聚呢?”
于是,唐婉就带了一个丫鬟,还有一壶酒向陆游走了过来。双方各说分别后事,知道今生缘分已尽,再无复合的机会。说不尽的伤心,唐婉亲手向陆游敬了一杯酒。陆游饮后,在沈园题写了那首《钗头凤》,写罢,搁笔而去。
沈园一会后,唐婉悲恸不已。回家后,反复玩味陆游的词,和了一首同样的曲牌的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那幅字画仿佛就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命运。
胭脂多么希望站在自己房间的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那个令自己又爱又恨的人。睡梦中,她不止一次的想起那个人。他就像是一个刺青,深深烙印在心底,永远的抹不掉,挥不去。每次想到那个人,自己都会从睡梦中惊醒。他放佛就在这个房间,胭脂似乎能够清楚的看清他的音容样貌。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似乎都能够撩动自己的心。
他就像是一柄深深刺入骨髓的箭,令人疼痛不已却又不忍心拔除。胭脂为了他不知道留下多少泪,是怨恨,是离愁,她自己也都说不清楚。正如陆游词中所言“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但是他却真的不在自己身旁,陪伴自己的独有寂寞冷。胭脂已经记不清,他已经离开自己有多少个日夜,他是否也会在深夜中想到自己……
鬼影子一身残破的黑衣,满头长发遮掩着他的半边脸,更遮掩了他那深邃炯神的眼睛。他就斜倚坐在胭脂房间的窗台上,丝丝冷风吹来,吹乱了鬼影子的长发,但是他没有动。
窗棂上挂着一个风铃,风儿一吹,风铃就丁丁当当的响个不停,就像是招魂的铃铛。漫天的黑幕之间偶尔会出现一颗星星,一眨一眨的就像是找不到家的调皮的孩子在向你扮鬼脸。
秋风,伴随着迟来的淅淅沥沥的秋雨,足够愁煞人。
鬼影子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就像是秋天的风。他也更加喜欢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夜。天空被乌云遮掩,偶尔出现的那颗星星也很快消失在黑幕中。
但是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三个小朋友在山间草地上玩耍嬉戏,唱歌跳舞,就像是三只跳动的羚羊。当他们累了,就会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数星星,但是没有人能够将天上的星星数清楚,他们相互嘲笑着,但是却并不灰心,每天都会继续来数。他们数了一天又一天,但是仍然没有能够数清楚天上的星星。
忽然有一天,三个朋友再次趴在山间草地上仰望着天空的时候,他们发现彼此都已经长大了。他们也不会再去数星星。三个人都是沉默的看着天空,漫天的星星似乎也失去了儿时的光泽。他们似乎只能够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但是这时候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儿时的烂漫欢笑。
没有人知道彼此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仅仅是因为彼此都长大了吗?
秋风带着丝丝凉意掠过鬼影子的脸上,就像是情人的手抚摸过一样柔滑。他的右腿平放在窗台上,左腿轻轻垂了下来。他的手里拎着一壶酒,酒并不是什么好酒,但绝对要比没有酒要好得多。
鬼影子是个酒鬼,他一直在喝酒,几个空酒壶横七竖八的歪倒在地上,但是他没有醉。他并没有借酒浇愁,他当然知道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
鬼影子看着窗外的秦淮河,有多少文人墨客曾经留恋过的地方。他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可以让这些人留恋,难道说仅仅是因为这里是秦淮河吗?风花雪月的追逐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
他并不留恋这里,他也没有留恋过任何一个地方,他就像是一根浮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风云楼是妓院,但是他更不是来找女人的。在他心中,早已经住进了一个女人,他已经永远都不会让第二个女人占据自己的心房。每当想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的心都跳得厉害,血液都似乎加速了流转。
她就像是一个女神,永远的定格在自己脑海里。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她了。但是当他再次想到这个女人,他的心却仿佛又都被一柄利剑划伤刺痛,仿佛只有酒才能止住这些痛。
过去,他是从来都不肯沾一滴酒的。他害怕喝酒会耽误事,酒喝的太多,会让人头脑变得模糊,出手也会变得迟缓。对于一个杀手而言,出手慢,也就代表着死亡,不是别人死,而是自己死。
但是自从他离开蝴蝶谷开始浪迹天下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喝酒。有时候,当天杀人以后,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像条死狗,然后会沉醉的大睡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