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长衫的汉子见朱由检脸色难看,以为他还在为田尔耕的事情生气,冷哼一声,道:“田尔耕真的是个卑鄙无耻小人,欺软怕硬的贱骨头?魏忠贤的走狗。若不是王爷阻止,今天一定要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朱由检听他一言,却面带微笑,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青衣长衫的汉子说话小声。他轻轻道:“潇湘子,你不要过于激动。这里是京城朝堂,锦衣卫耳目众多,遍布全城,说不定现在已经有几百双眼睛在看着我们。这里不是江湖之野,你也已经不是名剑山庄剑八仙的韩湘子了。你跟我在一起,却是让你受委屈了。但是……”
原来,那日名剑山庄庄主剑武子大寿,鬼影子一人独闯剑阁,杀死了墨礼海,逃离了名剑山庄,而妖刀‘天问’下落不明。韩湘子收拾完残局,想到剑八仙一个一个相继离开,不禁黯然神伤,想到妖刀‘天问’丢失,自己也算是失职,自己有何面目再留在名剑山庄呢?若是庄主不悦怪罪下来,更不是好事。
韩湘子便连夜收拾,留下书信一封,逃离了名剑山庄,化名为潇湘子行走江湖。不几日,来到了京城,却无意间得罪了锦衣卫,幸好得遇信王朱由检,方得脱身。他念及信王救命之恩,却又不知自己下一站去向何处,便进入了信王府,成为信王爷身边的人。
潇湘子能够跻身剑八仙,武功自然也是不弱,更何况他懂得音律,吹的一首好箫。每当信王朱由检心中烦闷孤苦的时候,都是潇湘子陪护在身旁吹箫化解。
潇湘子愤然道:“难道就看着锦衣卫这么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他们算什么,不过就是魏忠贤那老人妖手下的一条条的狗。狗,原本都是忠心护主,但是他们却是仗势欺人。”朱由检看看左右摇头一笑,低声道:“锦衣卫耳目众多,小心隔墙有耳,对你我不利啊。何必去触锦衣卫的霉头呢?若是你我此时生气,正是中了他们的圈套,给他们落下口实。”
他虽然口中如此一说,但是心中却是多么想要铲除魏忠贤这颗危害大明的毒瘤。但是想想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又不禁长叹一声。
潇湘子叹息道:“难道,就这样让他们肆无忌惮的胡乱搞下去吗?一个太监都能称之为九千岁,真是没有天理王法了。大明天下早晚要毁在这些人手里。”
朱由检的脸色却很难看,他长叹一口气,看着窗外的景象。大明朝从太祖皇帝朱元璋建立,到现在已经有二百多年了。明成祖朱棣建立北京紫禁城,将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到现在的天启朱由校也都有二百年了。大明朝虽有过短暂的仁宣之治,但也是昙花一现。后期虽有张居正做宰辅的万历新政,但是当张居正死去,整个明大厦仿佛就塌掉了。
现在的北京城就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没有一丝丝的活力。辽东战事吃紧,满洲鞑子建立了后金国与大明分庭抗争,多次扰乱大明边境,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川陕流寇高迎祥举义旗,农民起义军如黄河泛滥。朝堂上朋党之争,没完没了,内忧外患的大明朝将走向何方?
潇湘子将桌上那柄飞刀拿在手里,他的脸色却变了。飞刀很是普通,就像是一块刀币,在任何铁匠铺里都能买到,飞刀已经生了锈,但是却还是能分辨飞刀上刻的花纹。飞刀上一面刻着一朵水仙花,另一面刻着一条龙,神龙子的龙。
那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子的飞刀。
潇湘子低声自语道:“果然是神龙子。”他疾步走向窗前,看着田尔耕和三个锦衣卫带着那个乞丐汉子消失在街角。潇湘子心内想道:“他到这酒楼来又是所谓何事?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人会给他答案。能够给他答案的,只有神龙子一个人。但是神龙子却被锦衣卫带走了。
潇湘子看一眼朱由检,朱由检还在沉思。他轻咳一声,打断了朱由检的沉思。朱由检觉得有些失礼,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这个人定然能够让你我这颗浮躁的心平静下来。”
朱由校并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但是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甜意。潇湘子将那柄飞刀收好,点点头,道:“我的命都是王爷救回来的,一切全都听从王爷安排。”朱由检摇摇头,道:“每次听你这么一说话,我就认为是要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一样,以后可再不许如此客气。你我并不是主仆,而是朋友。朋友之间,若是还要如此寒酸客气,那样岂不无趣呢?”
潇湘子脸上也露出笑意。
朋友两个字,是用任何鲜花都无法比拟的,是任何一段文字都不能书写的。
出朝阳门过东岳庙。东岳庙,是奉礼道教东岳大帝的庙。
庙里有真人大小的地狱七十二司,恶形恶状的,看起来很恐怖,就像是真的地狱一般,就犹如川蜀之地的丰都鬼城。庙,已经很老了,显得有些破旧,香火却是旺的很,城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在一清早就赶来烧香祈福。
东岳庙的后院,有一头铜铸的骡子,有人那么高,铸得很好。据传说这骡子很灵,有病的人用手摸它身上哪个部位,自己身上哪个部位的病就会好;没病的人摸它身上哪个部位,自己身上哪个部位以后就不生病。据传,要摸还得过年时候摸,过年时候才最灵。于是一到过年,庙的后院就成了最繁忙的地方,人身人海,拥挤不堪。正因如此,这头铜骡子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被摸得光亮无比,不亦乐乎。
铜驴的生殖器,没人公然摸,但也极光亮。
每当有人问起,庙里老道都是和无奈的摇摇头说,半夜三更许多人专门来摸它,更多的人为了摸它竟然翻墙进入东岳庙。想来摸它的大多是经常留恋风月场所的生了花柳病的人。
东岳庙外,就是月下老人庙。庙虽然很小,但是来此烧香的人却也是络绎不绝,所有人都想要一段属于自己的美好姻缘。庙中悬挂着一副对联写的极好,上联一句“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下联一句“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因缘”。
才子文人自然知道,此上下联分别来自《西厢记》和《琵琶记》,妙手天成,使这座小庙大生光彩。来烧香的都是老太太带大姑娘,祈求能够得到一段好的姻缘,好让自家姑娘找个好婆家。有的大姑娘来了知道了是什么神,不好意思脸色羞红,不肯磕头,老太太逼她磕,她气得扭扭走了。
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句话原本是不假的。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有些虔诚的人,不知道什么神,见庙就拜,见佛就跪,糊里糊涂也就磕了。一天下来,老人庙香火也是极旺,香灰满地,到处成堆。但是真正婚姻幸福的却又有几人呢?
东岳庙求健康长寿,保佑一家人平安。老人庙求婚姻美满,男人娶个美娇娘,女人嫁个如意郎。两座不同的庙,却都因为各自不同的福缘,香火鼎盛。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健康和因缘更令人动心,那一定就是财富。
城里城外更多的男男女女,更是会涌到广安门外财神庙。
财神庙有个大香炉,炉前更是人山人海,都来上香,容也容不下。香一上,管香炉的人就立刻把香抽出来,丢在下边大香池里,要想自己的香多烧一会儿,得在旁边拜托管香炉的。管香炉的也没办法,不过如果这香不是自己带来的,而是向这个庙买的,就可以稍加优待。
庙里又订做大量的纸元宝,不卖,因为神不能做买卖,不过善男信女如果奉献足够的香钱,神可以奉送一个。财神庙的盛会,最后发了财的,是财神自己,更是庙中之人。破财的,自然都是那些祈求能够发财的人。
但是所有人还是忍不住会到财神庙上香祈福。
法源寺比起来,冷清悲凉的多了,就像是一个无人赡养的老人,自己孤独寂寞的站立在寒风中,看着别的庙里鼎盛的香火。但是它却并不祈求,而是依然安静的坚挺的矗立着。
这一立,竟然就是千百年。
法源寺在宣武门外西砖胡同。
“北京法源寺”五个字都集自古碑:“北”字集自温公碑,“京”字集自九成宫碑,“法源寺”三个字集自化度寺碑,那些都是唐太宗李世民时欧阳询所书。
站在远处望去,并排的三座大门,每座都对开两扇。门顶上是厚重的宫殿式建筑,门与门之间是墙,墙头也同样铺上琉璃瓦。这一排山门建筑,第一印象使人觉得厚重,好像凡是看到的,都戴了又厚又重的大帽子,庄严地等你过来。中间的门最大,前面左右各一只石狮子,尤其显得庄严。
法源寺这种庙,却不是热闹的地方,大门紧闭着,好像要将俗尘旧世都挡在庙门外。
朱由检和潇湘子骑马就来到了西砖胡同。
立于胡同口,朱由检就跳下马,轻轻踏步走到法源寺门前。潇湘子没有想到堂堂大明信王朱由检竟然对这破败的寺庙如此恭敬。朱由检下马踏步而行,自己也绝不能显出不恭敬,因而也随着下马踏步跟随。
朱由检站立在寺门前,轻轻叩打着寺门。
良久,只听得“吱”的一声,寺门方才打开。
打开寺门的是一位尖嘴猴腮,头顶上戴着紧箍的中年和尚。中年和尚见到朱由检和潇湘子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右手单掌施礼道:“阿弥陀佛,不知道两位施主因何事到我法源寺?”朱由检也单掌合十,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道:“师父,不知道方丈糖大师可在寺中?劳烦师父引荐。”
朱由检话语格外客气,但是潇湘子听得却有些不适应。
中年和尚轻轻点头,却开口道:“我家师父确在寺中,但是今日家师正在会客,其他人一律不见。请施主见谅,施主请回吧。”话说完,右手弯曲一摆,现出送客的姿势。朱由检并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糖大师会客,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有面子,能让他将别人都拒之门外。我倒想要见见这位朋友呢?师父可以通禀一下,就说信王朱由检前来拜见。想来,糖大师定然不会将我拒之门外的。”
中年和尚看着面前的后生,他不相信这位就是糖大师经常谈起的信王爷朱由检,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中年和尚点点头,道:“请施主稍等,我这就去禀告家师。”话说完,寺门却又被他紧紧关住了。
潇湘子心中气愤,未曾想到,在这京城之中,破寺之外,信王朱由检如此狼狈,竟然被拒之门外。见到朱由检却没有生气,反而脸上竟然带着笑,也不便发作,开口道:“如此冷清的一座寺庙,当家主持却如此傲慢无礼。王爷却并不生气?”朱由检轻轻一笑,道:“如此这般都要生气,那么你我就没有乐趣可言了。你有所不知,糖大师乃是得道高僧,据说还是少林寺方丈大师的师兄。糖大师一人忍受孤独寂寞镇守法源寺,问世间,又有谁能做到呢?”
话说间,“吱”一声,寺门又被打开了,只见的糖大师身穿一身素衣笑脸相迎就走了出来,单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不知道是信王爷亲临,有失远迎,见谅。”糖大石右手弯曲,向前一伸,摆出一副“请”的姿势。
朱由检也是一笑,道:“大师正在会客?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有如此魅力,还要让大师关闭寺门且将其他客人拒之门外呢?”两个人谈笑风生的就像是很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就走进了寺中。
潇湘子看看四下也走进了寺庙。
法源寺的大雄宝殿并不高,走上八级台阶,就是宝殿正门。四扇正门,只是中间两扇能开。正门左右有一副对联,上联乃是用篆书写下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下联却是用隶书写下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上面有三扇横窗,横窗上就是“大雄宝殿”横匾。
大雄宝殿的门却是关着的,显出肃杀之感。台阶旁边立着残破的旧碑,碑文都已经被岁月侵蚀磨平了。因为是千年古刹,寺里的这类碑文也很多。有的旧碑下面塑着大龟。
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个乌龟相传就是龙的儿子,叫“龟趺”,唐朝以来就流行了。乌**略向上抬着,好像背负着历史,不胜负荷。
法源寺满院中到处都是丁香花儿开,香气四溢,花不醉人人自醉。满寺的丁香掩盖了厚重的凄凉肃杀。
朱由检轻轻开口吟诵道:“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晚随兰麝中,休怀粉身念。”糖大师听后拍手叫好,道:“信王爷博学多闻,好一首杜少陵江头五咏丁香。”
潇湘子从小就在名剑山庄守护剑阁,虽也偶尔听吕正阳谈论古词诗文,但是却都是一知半解,并不深入精通。今日听到朱由检张嘴就念出一首词,却不解的问道:“王爷,这首诗大概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朱由检并没有直接释义,却问糖大师道:“大师以为如何呢?”糖大师道:“诗词歌赋其实和我佛法一样,正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智者见智,仁者则是见仁的。你我都不是杜甫,都不能想象他是在一个什么环境,什么心态中所做此诗。但是诗中大概的意思也还是可以感觉到的。”
糖大师随手端起一盆丁香,道:“我们大家都看好了这朵丁香,结子多而柔弱,叶子和花虽然漂亮,但是素色中的美丽,而不像其他姹紫嫣红的花艳丽。丁香种在房子后面,为了是给有思想的人欣赏。丁香却像是兰麝早晚一样的发出芳香,更不去想到自己会磨成粉。小小生命,完成自我,最后完成了,恐怕也是粉身碎骨。信王爷,你看我有没有弄拧这首好诗。老衲念经可以,解释诗词就不太懂行,我胡乱解释,可算不太离谱就好啊。”
朱由检哈哈一笑,道:“就像是蜡烛成灰泪使干,春蚕到死丝方尽一样。杜少陵一生颠沛,但是他写此诗却是向上的,大家以为松柏岁寒而知后凋,又有谁能注意柔弱的丁香也是坚强的。因此,大事不全都是强者做的,弱者也可以做成不小的事情。哪怕是粉身碎骨。”
糖大师忽然想到于廷益一首《石灰吟》,口中念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