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当楚昊洋心慌意乱中兜兜转转无意间又回到平房附近,乍闻寒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熟悉犬吠而寻声赶过去时,远远见到的便是河边光秃秃的枸杞树下,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大狗正亲热地跟一个青年男子玩得欢快。
玩闹中青年被大狗顶得微微侧让后退。
楚昊洋瞬间立定在原地,有片刻的失神。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经年前的紫苑,碧空如洗,绿茵如坪,古树妖娆。白色雕花桌椅旁,漫天紫雨下,那人欢笑着跟冠军互相追逐嬉闹的场面……
楚昊洋魔障了一般,情不自禁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步,微微抬起手,似要去抓住什么……
然而,迷雾刹那间便如潮水般勇退。
就在青年侧过头来的瞬间,楚昊洋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当下只觉脑子一轰,瞬息间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可转瞬复又熊熊燃烧起来,在血管里激烈冲撞,好似要撑破管壁,四溅他方,腐蚀一切。
这张脸!
哪怕只是侧面,哪怕还隔着距离,他也不可能认错!
挫骨扬灰都不会认错!
害死阿杞的凶手!
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还敢逗弄冠军!
怒急攻心,恨极入骨,脑子发懵中,楚昊洋却忽略了向来警醒威猛的冠军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一个陌生人这般亲热友善,更遑论一起愉快地玩耍。冠军向来不是那种随便对谁都会友善亲近的宠物狗。
一个已然被巨大的恨意冲昏了头脑,焚烧了理智,贫瘠的眼底染上满目的血红;而另一个,仍犹然未觉即将发生的一切,直到毫无预兆地被一把掐住了脖子又在推力作用下连退几步、狠狠抵上身后粗粝的树身。
彼时,程何期还一手搭在大狗耳朵上笑着拨弄其耳廓内那一小搓长毛、坏心地看它拼命抖耳朵,可又好脾气地始终不曾发火,湿漉漉的黑眼睛全心全意望着他,只令他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气氛一派温馨美好中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句沉缓阴厉的“居然是你”。
他尚未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因那熟悉的声音而心里一咯噔,脑海里“竟终是遇上了”的念头一闪而过。
然而,相见也只当不识,这是他获得新生的那一刻便早就有的决断。
可他还来不及有下一步动作,电光火石之间脖子上便已传来一股令人发颤的冰冷触感,犹如被一条倏然窜出的毒蛇缠住了脖颈,令人毛骨悚然。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程何期回过头来时,只眼角余光扫见了急速逼近眼前的略有些泛黄的指腹,转而又旋即消失在自己下巴处的视野里,违和感尚未在脑海里形成思维,冰冷的触感立即激得他浑身一激灵,下一瞬就被窒息的痛苦湮灭了所有的感官。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
程何期顾不得思考更多,下意识抬起双手奋力抓扣牢牢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挣扎着头往后仰去试图躲避。然而那只催命的手掌却始终如影随形,还越收越紧,他的退后之举反而被步步紧逼的人不断缩紧挣动的余地。
最终程何期被抵着脖子跌跌撞撞一路往后,直到退无可退,“嘭”地撞上了身后的大树。那么厚的冬衣都抵不住背部传来的疼痛,立马这些疼痛又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越来越严重的窒息感超越了其他一切感受。
程何期被迫仰起头,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大鹅,只能任人宰割。那只捏住脖颈的手,无论他如何挣动掰扯,甚至用指甲抠挖,在手背上用力抓出道道血痕,始终好似铁钳一般牢牢钳住了他的脖子,竟是撼动不了分毫!
他抬腿就踹,却又被对方用一条腿就轻松压制了回去,至此整个人被禁锢在大树与楚昊洋之间,彻底失去了抗争的力量。
冠军在他们旁边上蹿下跳狂吠不止,绕着两人急得团团转,也不知到底是在冲谁龇牙咧嘴,狂躁暴戾,跟它的二主人不相上下的凶厉,只不过后者又比它多了一份阴狠。
没多久程何期便脑里金星直冒,眼前阵阵发黑。他痛苦地闭紧双眼,喉咙里咯咯作响,唇舌开合间终于艰难吐出两个音节:“放、手……”
疼痛和窒息令他不由自主得拼命挣扎,哪怕是做了无用功,手指不放弃地死命抠着对方的五指,对抗中略为折损的指甲缺口在其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尖锐的刺痛惊醒了早已陷入魔障的人,等楚昊洋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后,手上不由微微一松。看着对方双目紧闭表情痛苦到扭曲、以及因缺氧却长时间血液阻塞而充血通红的脸,和开始隐隐泛出灰白的嘴唇,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放开手。
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从来都不是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亡,而多的是手段令其生不如死!这人之前遭遇的那些远远不够,程家倒台,一切不过刚开始,重头戏这才要真正上场,他此刻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
可现实却是楚昊洋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松手,只是也没再用力。
而正是这一松,让程何期有了喘口气缓解一下的余地。他贪婪地几个呼吸过后才好似又重新活了过来,却在稍稍平复后无意识重新睁开眼时,瞧见了对方布满血丝的眼底的疯狂,不禁心下剧震,一瞬间几乎快要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
暗沉,阴郁,狠戾。
面无表情,却宛若地狱爬出来的厉鬼,浑身冷沉的气焰似乎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这是曾经带给他过阳光一样感觉的男人吗……
那个温文尔雅的俊才企业家,什么时候变成了眼前这个满目狠绝阴沉的男人!
程何期被楚昊洋眼底涛涛涌动的暗流所震惊,不可置信地低呼:“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并没有真的恢复自由,禁锢住脖子的手刚才虽然有了松弛,却仍岿然不动掐着他,胸口被另一只手横压着,连双腿也依然被压制着,整个身体还是被牢牢抵在树上,没有丝毫挣动的空间。
他仍旧忍不住试探地动了动,果然不行。
楚昊洋是格斗高手,看着精瘦的身体里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爆发力,精悍而充满力量,哪怕他一直以斯文儒雅的面目示人,更从不曾轻易动手。曾经陈河杞都无法在对方手下过几招,不要说如今这具才复健康复没几个月的躯体。
程何期稳着情绪,暂时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尽量以平和的姿态商量:“你冷静点,有话好说。现在先放开我,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楚昊洋纹风不动,居高临下望着对方的视线里却带着审判的味道,又夹杂了敌意、仇恨,以及蔑视。一片沉默中,漆黑一片的眼底却似有若无地再度渐渐滋生出一股毁灭一切的疯狂。
平白遭了这一罪,程何期心里也是一股无名火,又动了动脑袋,依然脱离不开对方的钳制,不由冷了语气:“松开!这是在犯罪!你想清C——”
他的话尾消失在压力骤然剧增的喉咙间,并不陌生的窒息感又一次席卷而来!比上一回还来势汹汹!十指再度抓着脖子上的手不住抠挖,他不禁在心底哀鸣:有没有搞错,真的又来?完全不符合这个男人的一贯作风……
程何期不知道,如今的楚昊洋,早已性情大变,权衡利益得失不再是首要。
也因此,当下楚昊洋非但没有恢复冷静,反而眼神一厉,高高在上地看着神情瞬间再度难受到渐渐扭曲的人,冷笑了声:“犯罪?”
程何期头已经被迫仰倒了极致,神智一片混沌中只依稀感觉似乎有热气隐隐拂过脸庞。
“就你,也敢跟我提这两个字?”楚昊洋字字沉冷阴狠,魔怔般的呢喃低语在对方耳畔如削尖的寒风掠过,激起人一派战栗,“阿杞走了……你凭什么还好好地活着……”
程何期乍然听闻这句话不由怔了下,难受之余又觉得几分好笑与莫名,瞬间又想起了已经被毁了的程家……
所以这一切是为什么?
难不成真都为了原本的自己?
楚昊洋,在替陈河杞报仇?
呵!可这又算什么?
折腾这么多……
程何期突然觉得可笑,若非此刻被人掐住了脖子,他恐怕真的会笑出来,为这个男人的不知所谓与自以为是。
打着他的名义做这些,也得看他本人领不领情、愿不愿意吧!
尤其,如今处于这番境地的,又是他自己……
哪怕不是,他也不需要这人做这些,更排斥顶着“为了陈河杞”这种论调。
陈河杞的是死是活,早在那个平安夜,便与楚昊洋彻彻底底再无干系!
这个男人,竟然不明白么?
程何期无奈又好笑,他也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音,只是转瞬便湮没在喉咙口,没能溢出分毫,自然这一份嗤笑也没被楚昊洋捕捉到。
“是你自己找上门的。既然急着来送死,那就为阿杞陪葬吧。”楚昊洋的语气很轻很沉又很柔,低沉到近乎是在耳语,乍听之下竟有种情人间呢哝软语的错觉,然而每一个字句所表达的意思和其中包含的森冷气息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程何期高扬着头颅几乎与水平线持平,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莫名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种话,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做出这种事。早已不是十几二十岁年轻气盛的冲动毛头小伙,这么做的后果,哪怕再怎么一手遮天,又要如何收场?这个人何时起竟这般肆意妄为?他楚昊洋又真的敢?
然而当他的眼角余光吃力地往下扫过去时,竟一下子跌入了对方那幽深不见底的黑瞳里,那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的黑暗与虚无!带着血腥的味道!
那一份嗜血的狠辣令程何期豁然觉得心惊,又开始了心慌。
冠军狂躁地已经上前咬住了不知谁的裤脚,拼命拉扯,似乎想分开两人,最后见没有用处,又开始扑上去,犬牙划过楚昊洋手臂,后者却不管不顾,竟完全无视了冠军。
程何期从没停止过挣扎,却始终挣脱不了……
在越收越紧的力道中,呼吸已是奢侈。
他要怎么办……
这人,疯了不成?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十秒、二十秒,还是半分钟?抑或是一分钟?程何期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理智上告诉他不会太久,至少他还没陷入昏迷,可感觉上好像过去了半个世纪。
缺氧导致的一系列症状令他难受到想吐,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金星飞舞,手指已经没了掰扯的章法,只剩本能地胡乱推打,胸腔里似乎要炸裂开。
痛苦到极致,程何期脑海里突然清明了一瞬,意识到对方的的确确不是在开玩笑,甚至不是单纯地只是给他一个教训,而是真的想掐死他!
不能再这么下去,否则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这人好像说过“陪葬”……
他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到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时,程何期不再犹豫,终于在濒死的最后一刻,挣扎着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是陈、河杞……你……搞、错……”
楚昊洋早就红了眼睛,闻言冷嗤,心道:杀的就是你程何期!
他以为对方是误会他认错了人而在表明身份说“我是程何期”,却听这人顶着嘶哑的破音又断断续续道:“我、没死,阿杞是我……”
楚昊洋闻言一个怔忪,下意识松了松手,转而却豁然仰头狂笑不止,下一秒再度一把捏住了那脆弱的脖颈,指间愈发用力。他眯眼盯着程何期,神色阴寒,凑过去在对方耳边咬牙恨声道:“你、真的、该死。”
死不悔改,到现在居然还敢信口雌黄!
最不可饶恕的是竟然胆敢撒这种拙劣的谎言、企图利用阿杞来逃脱制裁?
可恶至极!不能饶恕!死不足惜!
“敢玷污他,我会让你死得更痛苦。”楚昊洋手掌收紧后,不出十秒又放松了力道,在程何期将将喘口气后,又收紧力道。
不断重复的生与死,永远挣扎在死亡的阴影中。徘徊于生死边缘,希望迎来的是下一刻的绝望,永无止境。
而等待的尽头,只有无尽的绝望……
楚昊洋神色渐趋癫狂:“就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痛苦吗?痛苦吧!你的痛苦,又怎及我的分毫……
如此这般几次之后,程何期不禁翻起了白眼。
他几乎听到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似远似近,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传来的。神智有一瞬间的空白,四肢开始微微抽搐,眼皮盖住了早已充血的双眼,生理性泪水濡湿了眼角,意识似乎在渐渐远离。
只偶尔嘴唇还在不断开开合合,似乎是在艰难吐气,又似乎是在挣扎着呢喃什么。
楚昊洋一开始没在意对方在说什么,左右不过是些求生的话。
他阴戾又不屑,面无表情地机械般重复着折磨人的手段,直到一声破碎的“小、狗……狗……”隐隐约约传进耳内,惊得他手臂倏然一抖,睁大了眼睛盯着对方痛苦灰白的脸。
“河边……枸杞、树……我……小、狗……”挣扎着挤出这句,程何期已然到了极限,喉咙也火辣辣地疼,再开不了口。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模糊不清、七零八落、几不成调的语句,却犹如惊雷般炸响在楚昊洋耳侧。这一次,震得他猝然松手倒退了好几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失去力道支撑后狼狈跌坐在地上,垂着头拼命咳嗽。
然而“小狗狗”这三个字,却好像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
一切似乎即将再度脱轨。
对一个人而言,是幸;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不幸。
是一个人的得偿所愿,却是另一个人的得非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