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楚昊洋已经将各种情况都过了一遍,却没理出个头绪来,反而到最后又是一团浆糊。
惊疑不定中,他看着地上的人,不自觉上前一步:“权宜之计?”暗沉的语气里潜藏的东西,足以令一般人心惊胆战。
程何期却似全然不察,抑或不以为意。他垂着头低笑了声,一只手随意搁在膝盖处,另一只手不经意地轻抚着依然疼痛不已的脖颈,沙哑道:“我不那么说,你会松手吗?”
楚昊洋即将迈出的第二步就顿在了原地,他怔怔地瞧着程何期,却只看到对方头顶的发旋,丝毫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程何期缓了许久才终于缓过来,右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半道踉跄了下,差点重新跌坐回去,楚昊洋下意识伸出手,对方却先一步拄到了树身上。螃蟹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楚昊洋望着姿态随意靠在树上的人,收回的手掌垂落在腿侧,食指指节又一阵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好,这姑且不论。可——那三个字,又怎么解释?”楚昊洋目光定定地锁住对方,眼底瞬息万变,神色不明,“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何期又笑了下:“那不是很明显吗?当然是从他那里知道的啊。”他刻意改变了说话的口吻,不让对方从这里看出端倪。以对方的敏锐,他不能再送出更多的破绽。
“谁?”楚昊洋下意识问了句。
程何期抬眸扫了他一眼,又撤了回去,侧头望着结了薄冰的湖面,浅声到:“当然是陈河杞本人那里。”
“不可能!”程何期话落的下一瞬就被楚昊洋斩钉截铁地否定了。
程何期哂了哂:“怎么不可能了?”
他这么说其实完全没问题,因为可不就是从陈河杞那里知道的么?他用的是“知道”这个词,又不是说“陈河杞跟他说的”,要的就是这模棱两可,至于别人惯性思维怎么想,他也阻止不了不是?
楚昊洋果然被带偏了。
“你们年龄、社交、生活环境都不一样,根本不可能有交集!如果认识,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句话楚昊洋说得其实没有什么底气,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底气,于是便也说得听起来义正辞严理所应当。
程何期笑了笑:“他身边有哪些朋友你确定都知道?都见过?”
楚昊洋一噎,刚才本来就是他虚张声势。照理谈判桌上空手套白狼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反而做得炉火纯青,可对方这么一反问,他却被问住了,再也张不起势来。
他的确不清楚阿杞的圈子,曾经这一直也是他在意的一块心病。如今,竟是反驳不能。
就连那个姓赵的,也是阿杞昏迷期间对方来探视,他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一个邻家小弟的存在!
程何期无意中,戳中了楚昊洋的痛脚。他却浑然不觉,还在侃侃而言:“我和他读得同一所大学,只不过他学的是双专业,但其中一个跟我的一样。”为此他还庆幸过,不然再来一次大四他不一定能重新顺利毕业。
“认识他的那天是前两年的元旦,他来校找他曾经的学长,是我校的导师。那天下午下了很大的雨夹雪,节假日大多数同学都回家去了,我没回,傍晚从图书馆出来正巧遇到了他,见我没伞就把我送回了宿舍楼。渐渐地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
他故意选两年前这个时点,是因为知道那会他们已经渐行渐远、貌合神离,平时连交流都少,更不要说对方身边是不是新出现了什么人,也就不那么容易被识破。
楚昊洋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切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雪天送人回宿舍楼,也像是那个人会做的事。当初他自己不也是因此跟那人认识了。
“我也受他影响颇多,这几年来想明白了不少事。”末了,程何期还微微仰头,用着复杂难解的语气,似怀念似叹息又似愧疚地道,“我们也算是另类的忘年交吧。只是,那起车祸——”
程何期顿了下,垂下了眼睫:“那天我本来也是去找他的,谁料那条路上灌木丛里突然跑出来个孩子,我刹车不及,而他千钧一发之际冲过去将那孩子护在了怀里……无论对错,我总归难辞其咎……今天过来,一方面是作为朋友的身份来祭拜友人,另一方面也是最为车祸另一个当事人来赔罪的。”
他眉目清淡,道:“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偿还。”一段话说得半真半假,只有这最后一句,是发自肺腑。
程何期讲得有板有眼合情合理,楚昊洋差点就信了。
当听到那起车祸时,他眼角狠狠跳了一下,神色扭曲了一瞬,眼底的血丝跟蛛网似地又蔓延了上来。
这人的意思是车祸另有隐情吗?可照这个说法,两个人应该在同一个出事地点,但事实上当初两辆救护车分明是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带走的两人,而且都不在同一条马路上!坠湖的车辆和出事地点跟对方现在所说的明显存在矛盾,而且车子行驶方向也不对!
所以事到如今,这人还在推脱责任!
不对!还是不对!
就在楚昊洋情绪即将失控的瞬间,却突然灵光一现,察觉到最关键的一点——
哪怕这人说的是真的,跟阿杞的确是知交好友,阿杞那么保守,即便是再怎么非同一般的朋友,也不可能会把床笫之间的事跟对方说!一个字都不可能提!
大前提就不成立!
所以,能知道这个秘密的——只能是阿杞本人!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对方说的是“从陈河杞那里知道”,如果程何期本人就是陈河杞,那这句话便也说得通……
“你到底是谁?”一瞬间觉得神思无比清明的楚昊洋好像瞬间醍醐灌顶,望着眼前的人,不自禁又上前一步,开口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唇角在微微哆嗦,“你是阿杞……你就是阿杞,对不对!”
程何期眯了眯眼,看着对方乍然情绪激动的模样,突然文不对题地问了句:“程氏的事情是你做的吗?我延迟答辩申请出了问题没能被受理,也是你做的?”
楚昊洋又是一怔,上下唇翕合了下,却没给出确切回应。
而程何期也没非要对方给出一个答案。
“也许真的很难令人相信——”他抬头瞧了眼楚昊洋,北风吹得他眼睛有些迷乱,刘海发丝飞扬,时不时遮挡了视线,他没去理会,也没拨开头发,只是面朝着对方,神情不定,忽然道,“对!我就是陈河杞,其实我们两个车祸时就已经互换了灵魂。”
楚昊洋一震,刚想问“那刚才为什么又否认”时,又听得对方语气微微急切地说:“所以如果你是因为陈——因为我的缘故才对付的我Ba——对付的程家,现在我还活着,所以你看没必要再继续做那些事。”
楚昊洋看着对他耸肩摊手、似乎极力想说服他的人,脸上的表情还残留着尚未来得及掩去的急切,心下却是一咯噔,又变得不确定起来。
明明方才还是他在咄咄逼人,想将人逼出马脚,承认自己就是阿杞……
如今却又惊疑不定起来,在对方给出切切实实的肯定时反而又退缩了。
觉得果然如此,怎么可能真的是阿杞……这人根本目的还是想骗他放过程家放过他自己!
可那三个字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又回到了原点。
转念又觉得这般做法未免太明显,这人真会这么蠢吗?
或者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让他觉得不可能?
楚昊洋像钟摆一样摇摆不定,竟一时间再分不清真假虚实,总是恍惚间觉得好像是,恍惚间又觉得不可能是。
他目光紧紧锁住对方,不肯错过其一丝一毫神态变化。
风声唳唳中,楚昊洋哑声问:“你又在骗我?”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恶狠狠地好像是孤注一掷被逼到绝境的亡命之徒,又隐藏着别人难以企及的深刻痛苦。
程何期垂了垂眼,沉默了会,突然又笑了:“我否认时,你逼着我承认;我承认了,你又不相信。这么难伺候,你爱人受得了你?”
楚昊洋脸色微变,眼前微微一黑,甚至连身体都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程何期浑然不顾对方是什么反应,径自说下去:“我了解他是真的,他不需要你做这些也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他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是希望你走属于你自己的光明大道——”
“闭嘴!你又不是他,你懂什么!”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又戳痛了楚昊洋,他像受了重伤的猛兽骤然低吼出声,尾音都劈裂了。
这些时间下来,程何期手脚已经恢复了力气。他动了动四肢,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便不予继续纠缠,最后扫了对方一眼,丢下一句:“你又对他了解多少?”便转身走了。
楚昊洋本没想让对方走得那么容易,可程何期那一眼,却将他生生订在了原地。
是啊,他又对阿杞了解多少……
曾经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后来才明白自己多么自以为是……
萧瑟的冬景,更衬得他满目的颓然。
河边没有阻挡物,北风肆虐,刮得乱发飞扬,衣物猎猎作响。
楚昊洋就那么静静地伫立在石驳岸边,任刺骨的寒意一茬又一茬袭上来。
之前找冠军时跑得大汗淋漓,羊毛衫呢大衣都脱了,如今他穿着单薄的衬衫在寒风中伫立良久,整个人几乎冻成了根冰棍,却似乎全无所觉,脑子里只剩一片混乱。
一个人站在光秃秃的枸杞树下,望着那一人一狗渐行渐远……
他却迈不动一步。
垂落在身侧的手臂被什么东西撞了撞,他低头瞧去,是那个黑包。
又是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兜头盖脸压过来。口鼻处猛地灌入一大口冷气,一个呼吸岔,楚昊洋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气,他抬起头,迷离的视线里只看到那抹越来越小的背影,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片竹林尽头。
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胸前。
锐疼突如其来,瞬间呼吸不能。
他下意识抓紧了黑包,就好像牢牢抓紧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空旷的河边,只留下一抹遗世独立的身影,仿佛已被世界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