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即将来临,也意味着着期末考试就在眼前。整个学院学习的氛围也因此而浓郁了些。
课堂上,沈端方视线轻轻浅浅地扫过下面,在看到某个认真记笔记的青年时微顿,又在对方抬起头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好像只是不经意一扫而过般。他讲课的语速依然流畅,心底却有些压抑不住的烦躁。
在青年又一次低头记笔记时,沈端方的目光再一次停在对方身上。他近来很是疑惑为什么这个明明他该痛恨的人,却总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总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到对方身上。
看,又来了。
只见青年突然停下了笔,眉间微皱,唇角线条略略绷直,一手拖着下巴微微沉思,另一只手里夹着的笔在无名指、中指和拇指间左右来回轻摆,不是大多数人会用的那种转圈,就只是左右摆动,思考的神情透出一股纯粹的认真与凝重,认真到好像他在思考的是关乎人类存亡的天大事情。
可这似曾相识的动作和神态却令沈端方无端觉得刺眼。
明明是不一样的人,甚至是仇人,却为何……
沈端方脸色不由更冷了几分。
那起车祸带走的不仅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更是他曾经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也想让对方顺遂平安一生的重要之人。曾经,想以永远的学长身份看对方跟大多数人一样,时候到了就找一个合缘的女性过着平凡安逸的生活。
可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而天灾人祸更是会毫无预兆地降临到头上,让人措手不及。
无数个深夜,他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
后悔自己顾忌太多:既怕对方得知他的感情后不能接受而为难,甚至会疏远他;又担心性向一旦曝光可能会影响留校任教的事情;更怕会将那人一起拖入那一条并不好走的路。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的小学弟未来能走上一条坦途。因为对方吃的苦已超出同龄人太多。
他并不高尚,但也不想太过自私,最后按捺住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退守在学长的位置上,不越雷池一步,哪怕一次次无意中每发现对方一个优点,甚至是一些小毛病都觉得无伤大雅的可爱,进而一次次地沦陷更深。
甚至不惜在博士毕业后,就着大家工作都忙的缘故慢慢疏远了对方,就怕自己最终会控制不住,打乱那人的正常生活。
而如今,车祸的始末没个论定,很可能是始作俑者的人却在他眼前活蹦乱跳,而那个他想要珍惜守护的人,却永远躺在了凄冷孤寂的地底……
还有那个明显超出友情范畴的楚姓男人……
近来他有所耳闻程家之前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危机,很可能就是那个男人的手笔。那人可以曲线复仇,可他呢?竟还要在课堂上给仇人讲授学识!顶多也不过是期末考题出得更难些,阅卷时更严些,其余的,他竟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他都不清楚对方这几年到底过得如何,每年的新年问候双方只说自己一切安好,不约而同都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到最后几年更像是沦为例行公事了。至少他都不知道还有姓楚的那么一号人物……
沈端方微微蹙着眉,暗自呼出一口气调转目光时,例行问了一句:“关于这个点还有不明白的吗?”
底下不少人纷纷举手,也不知是真有不明白的,还是只是想借机跟高冷教授搭话,让教授注意到自己。
沈端方刚要来一句“不明白的下课后将问题发邮箱”时,坐在第三排的青年斯文地举着手却不客气地直接问出了声:“学——沈教授,我们目前谈到的都是营销原理和附加价值,以及消费者心理与数据模型这些纯理论的概念,可现实中除却这些,是否还有其他因素,甚至是决定性因素呢?”
青年在教授缓缓看过来的视线里放下了手,继续不疾不徐道:“譬如我国传统特色中,酒桌文化便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甚至可能有些时候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远远超出了专业范畴。换句话说,决定胜败的,有时反而不是专业知识。埋头苦干和投机取巧,当我们的初心面对现实一些不成文规定的严峻考验时,我们又要怎么办才最好呢?请问教授对此是怎么看的呢?”
沈端方无言望着提问的人,很想无视对方,甚至想拿笤帚将人轰出教室。他屡次将对方当空气视而不见,就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做出违反为人师表的举动来,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课堂上堂而皇之地刷存在感,是吃定了他没法再装看不见?
沈端方心里很不渝,可另一方面,他又没法真无视对方的提问。那么“犀利”的言词,很难让人相信,一直待在象牙塔里还未迈入社会的学生,会提出这样社会气十足的冷酷问题。
而且,很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笤帚。
“学习是一个阶段,进入社会则是另一个阶段,两者的跨度太大,甚至有时连过渡都没有。工作后,最基本的是人际应酬与沟通技巧,其次才是专业理论学识的运用。”
想要以台面上所提倡的教师和学者的立场严厉驳斥批评对方的“歪理”,高大上地义正言辞要端正风气,不能助长不良之风,可说出口的却又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现实和理论终究不是严丝合缝的,他虽然是老师,却终究不能背着自己的良心空口说白话,让自己的学生们将来踏入社会后吃苦头。
他不忍心看他们之中有人会因太过一根筋地耿直而跌得头破血流。
“进入社会工作后,你们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不同的公司文化,到时候大家会有不同的体认。学校里只能告诉你们理论知识,而这并不是全部,掌握了这些知识只是给了你一盏照亮未来的油灯,好让前进的道路不至于在一片黑暗中磕磕碰碰毫无头绪地摸索。”
一般老师们都不会谈及进入社会这一类的话题,甚至很多老师除了照本宣科讲知识点,都不会说多余的话。明哲保身的道理,大家都深谙此道。此刻学生们难得能听到这一番书本之外的言论,不少人都忍不住睁大眼睛听得愈加认真。
在座的不少都是大四生,面对来年的毕业季不可谓不迷惘,这种时候任何的提点,对他们而言,有时往往受益匪浅,初踏入工作职场时能少走很多弯路,更快适应社会。
“能始终持有本心,这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难能可贵值得所有人去敬重的素质。这也是最理想的状况。但在实践里,理论只是基本,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你们在实际工作中慢慢摸索。很多人离开这里后,都会慢慢改变自己,主动的,抑或被动的。至于是否要改变,就看你们自己。”沈端方缓缓环视底下的学子们一周,很多事他不好说得太透,只能点到为止,让大家自己去思考,“记住一点,是你们要去适应社会,而不能等着社会来适应你们,因为你们永远等不到。”
不少学生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沈端方看着这群花样年华的青年男女们,缓缓地、一字一顿道:“但你们要明白,底线在哪里。”
不少学生们神情又是微微一怔,似乎感悟了什么,又决定了什么。
“好,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就到这里,继续下一个知识点。”说到这里,沈端方话风又一转,视线不经意瞟到青年,定了一会,慢条斯理道,“还有,期末考试我不会划范围,若你们执意要问,那么范围就在课堂上讲过的内容里。”然后又云淡风轻地移开了。
此话一出,下面骤然一片怨声载道。
“至于难度么,先跟你们打个预防针,想要临时抱佛脚的,这门课铁定挂。”
底下又是一阵鬼哭狼嚎,还有人在以头撞书:“没听学长学姐们提起说沈教授是魔鬼教授啊!不是说至少会划一半的范围的嘛?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哇!”
“再跟你们透露一个我的个人喜好——”
学生们闻言集体精神一震,不约而同支棱起耳朵,就怕错过哪怕一个字。刚还撞书一脸要死要活的男生现在也再度满血复活,跟其他无数男女生一样殷殷切切地注视着他们心目中的男神教授。向来人气最高却一本正经隐私保密到令人发指的高冷教授,除了姓名、性别、职业、年龄,其余一概未知,这么多届以来多少前辈们挖都挖不出一丁点信息,而他们居然能拿到从教授本人嘴里吐露出来的第一手资料,顿时觉得什么都值了!个人喜好诶,哪怕只有一个,也足够跟前辈后辈们炫耀了!结果——
“大家知道,我很喜欢讲案例分析,所以考试会出什么,相信聪明如你们肯定都懂了。”
学生……
学生们因太过震惊,太过匪夷所思,太过前后反差,以致于早已目瞪口呆到没有反应,而还在一个个锲而不舍钻入他们耳朵的圆润音节,好像一下子全成了理解不能的天音:“以往案例分析只有最后一道大题,这次,鉴于我特别钟爱你们这一届,所以由一道改为三道,占分比重60%。是不是觉得很荣幸?”
无数人脸上表情空洞,心底都在哀嚎: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份殊荣啊!夭寿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啊!
然而魔音片刻不停歇,依然灌耳如雷:“取消是非题,选择题比重20%,其中多选15分。再好心地提醒你们一下,选多选少都是不得分。至于剩下的其余20分,等你们拿到考卷后就知道了,现在就不透露了,不然到时就没有惊喜了。”
学生们已经呆滞地纷纷翻起了死鱼眼,七倒八歪满堂的生无可恋。至于所谓的惊喜,只怕不是惊吓!他们用自己惨痛的切身经历发现了前辈们都没发现的教授的一个特点:腹黑又恶趣味!
“哦对了!”沈端方似乎也觉得自己可能太过鬼畜了点,难得仁慈了一把,补充道,“虽然考卷上的肯定是课堂上没分析过的案例,不过你们放心,知识点肯定都讲过。能提出最优方案的,我会给A。还有,附加题20分也是一道案例题哦。瞧,一共120分,你们只要能拿到一半分数,就及格了呢。我是不是很关照你们了?”
关照?被关照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听得已经麻木了的学子们还是忍不住纷纷哀叫起来,就差推举出一个代表去撞讲台以示抗议了。
沈端方却仿若未察学生们一波三折的心路旅程,以一句很不关痛痒的“期待你们的期末表现。”为结束,一本正经地开始讲起下面的内容。讲了一会看大家似乎还没回过神的样子,又状似无意的补充了一句:“哦,方才讲的这个点案例里肯定会用到。”
于是肉眼可见的,触目所及之处一下子全是奋笔疾书的人。
青年……
青年一边跟周围的人一样努力写写写,一边在心里吐糟:学长竟然是这样的学长吗?
而且,他只要上学长的课,莫名地总觉得背后一阵阵似有若无地发凉……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