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赵王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从邯郸王宫出发。
此次狩猎的阵仗颇大,不仅有各路宗亲贵族,还有众多朝臣公子,加上安排饮食起居的婢女内侍,负责安全的禁卫士卒,算起来竟有数千人之众。
一路上旌旗蔽空、尘土飞扬,沿途的官吏百姓低头送迎,十足的王家气派。
仪仗队伍出邯郸城后,朝着东北方向进发,赵王这次要狩猎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沙丘行宫。
沙丘这个地方属实不一般,赵武灵王和秦始皇先后在这里驾崩。前者赵武灵王赵雍是现任赵王的祖父,也是赵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英主。
在军事上,赵雍力排众议胡服骑射,提高了赵国的军事实力,而后消灭中山国,北上拓疆,收服林胡、楼烦等地,使得赵国国力一度达到鼎盛。
在政治上,赵雍先后拥护燕质子公子职、秦质子稷回国称王,这二者都是各国历史上的有为之君,并且谥号里不约而同有个“昭”字。
诸侯国互相干涉内政,在战国这个特殊时期相当常见,就比如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就是在秦穆公的护送下才得以回国掌权。
虽说赵雍此举完全是为了增强赵国的国际影响力,但也间接给赵国培养了两个敌人,尤其是秦国。zuqi.org 葡萄小说网
然而就是这样英明的赵武灵王,在立储一事上也犯下了不小的错误。在本有太子章的前提下,执意要改立宠妃吴娃之子,也就是公子何为太子。但是当见到年长的赵章要给幼子行礼,又生出了恻隐之心,欲将代郡赐予章,封其为代王,作为亏欠的补偿。
殊不知错误已成,所谓的弥补不过错上加错,只会引来无穷后患。
首先是废太子赵章,他非但不感激赵雍,反而更加怨恨父亲赵雍和弟弟赵何,在他看来赵国的一切本该就是他的,一个偏远穷苦的代郡,怎能与赵王之位相提并论。如果不是赵雍偏心幼子要执意废黜他,他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
而赵何同样觉得赵武灵王偏心,明明是他的赵国,却要分出一部分给兄长赵章,等于给自己的王位平添威胁。
在这件事上,赵武灵王属实是两头没落个好,遭来了两个儿子的不满。
除了立储的惊人之举外,赵武灵王还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来。他将王位禅让给了太子何后自称主父,并搬到了沙丘行宫。
当赵雍在沙丘行宫里,谋划着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之计时,长子赵章听从田不礼之谋,借赵雍的符令请赵何入主父宫中议事。结果最后来的不是赵何,而是他的心腹肥义。二人见计划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其杀死。
见肥义久而未归,赵何察觉不对,命公子成李兑等人攻打赵章。赵章和田不礼很快溃败,最后只能逃到主父的寝宫求赵雍庇护。赵雍大概自知此祸因他而起,打开殿门救下了儿子。赵章见大势已去,又无颜面对接纳他的父亲,选择以死谢罪。
但殿外的公子成和李兑却不打算收手撤兵,他们认定主父不会放过他们,而且按赵国律法,围君者宫乃大逆不道之罪。于是二人一合计,决心将错就错,驱逐宫中所有臣侍,将赵雍一人围困在宫内。
三个月后,殿内粮食耗尽,赵雍被活活饿死在沙丘行宫。
至此,沙丘行宫成为一个禁地,鲜有人再提起这个地方。
如今赵王却破天荒地要来沙丘狩猎,实在叫人猜不透其中意思。
所以这一路上,队伍里的赵臣各个心神不宁、暗自揣测。经过整整一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沙丘行宫。
掩映在沉沉暮霭下的沙丘行宫,显得尤为荒凉,萧瑟刺骨的北风拂面而过,更有种说不清的冷寂。
吕妧抱紧了怀里的自制汤婆子,整个人冷到瑟瑟发抖,明明沙丘和邯郸相距只有百里,温度却要低得多。
不是那种单纯的寒冷,而是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森森冷意。
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吕妧一人,从马车上再次下来的赵愠,已经披上了厚实保暖的狐裘,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
“阿妧你说这沙丘行宫为何如此阴冷,是不是因为被活活饿死的主父之魂仍在呢?”
这话让吕妧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赵雍被饿死在沙丘一事,绝大多数普通赵人并不知晓。
其实就算知道也不敢言明,公子成围困主父三月,身为一国之君的赵惠文王赵何,难道一点也不知情吗?这话说出来,恐怕都没人相信。
赵愠并未理会吕妧的沉默,继续笑着说:“听说当年主父为了求活,连宫殿树上鸟蛋都吃了个干净。哎,可怜那些筑巢于此的鸟雀。”
末尾哀叹的语调,仿佛她真的可怜那些无辜的鸟雀。
“这话阿愠还是慎言为好。”吕妧心惊肉跳地朝周围看去,好在离她们最近的侍从足以三四丈远,这个距离根本听不清她们的谈话内容。
赵愠眉毛一挑:“这件事谁不知道呢?只不过人人当瞎子,当聋子而已。”
吕妧分外意外地朝赵愠看去,初见赵愠时她以为对方是个高贵优雅的贵族女子,没想到竟有这样一面。和自己比起来,赵愠似乎更像个穿越人士。
入夜,早已疲惫不堪的吕妧正要睡下,却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隔着门窗她大喊了一声,好不容易躺下了,她才不想起来。
“吕姑娘,是秦质子那边出事了,赵姬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听到事情和嬴政有关,吕妧当即翻身下床,一点也不带犹豫。
等到了地方,这才知道原来是小嬴政出事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嘴里还在说些什么。吕妧凑过去一听,只能听清模糊的几个字。
“夫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姬急得满头大汗:“政儿到了沙丘行宫就说身体不舒服,连晚膳都没用就休息了,结果我刚才过来一看,他就成这样了,像是被魇住了。”
“夫人,你先别急,我来想办法。”
小嬴政眨了眨眼睛,望着眼前的沙丘行宫,感到不可思议,这里比他白天所见更加的恢弘壮阔,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于是他迈着步子,试探着朝内走去。数不清的宫女内侍,从他面前低头走过,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们似乎看不见自己。
得到这个猜想后,小嬴政的胆子大了起来,小跑着奔向最里面的宫殿。但是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到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充斥其中。
最后,他的面前只剩一间大门紧闭的宫殿,经过这里的人都异常地小心翼翼,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隔着厚厚殿门,小嬴政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想起淋过雨的木头,一种淡淡的、叫人无故伤感的味道。同时,他还能听到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气,仿佛就出自他的耳边,一声又一声。
小嬴政很想知道这里面的人到底是谁,但他瘦弱的小手怎么也推不开沉重的殿门,还惹来了守门的尉卒的怀疑。
“这门怎么自个儿响了?”
“估计是风吹的。”
无计可施的小嬴政只能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里面的人开门,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小嬴政已经困得眼皮上下打架,直到一阵飘来的说话声惊醒了他。
“李左相,你想的怎么样了?”
“赵中令何意?李某不懂。”
小嬴政闻声望去,有两人正立于不远处的廊上说话,他凑过去细听。
一人道:“如今皇帝陛下病重,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李左相觉得哪位公子会成二世皇帝呢?”
被称为李左相的那人有些恼怒,厉声说:“赵高你住嘴!陛下洪福齐天,定能安然无恙。”
“行了李斯,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个叫赵高的人讥笑道,“这世上没有不死药,陛下也不会一直做他的皇帝。要我看最有可能做太子的,当属在上郡的公子扶苏,他有蒙氏一族支持,定能坐稳大秦江山。”
小嬴政莫名高兴起来,这二人说的是大秦,莫非以后赵国的土地都是秦国的!那是不是说明,父亲会接他们回去。
“就是不知道届时,你我二人该如何自处?”
李斯反问:“自处?我等身为秦臣,自然是听君命,为臣事。”
“赵某可不像李左相这样坦然。蒙氏和我素有仇怨,当日蒙毅一心要置我于死地,若非陛下怜悯,赵某早就人头落地了。”赵高摸了摸自己脖子,笑着说,“要是公子扶苏入主章台,我这头怕是保不住咯。只是啊,我的人头丢了是小事,李左相没了丞相之位才是大事啊!”
“赵高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赵高往李斯的方向走了两步,一把按住李斯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蒙氏兄弟一人一个丞相,还有你李斯的份儿吗?公子扶苏会信任你吗?”
最后,他拍了拍李斯的肩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李斯,你想清楚了。”
李斯脸上的表情复杂到难以言喻,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紧闭了殿门突然开了缝,从里面走出个提着药箱的医者。
二人连忙围了上去,异口同声道:“夏太医陛下如何了?”
夏太医摇头叹气,不发一语,过了半晌才道:“陛下问蒙上卿归来否?”
“蒙上卿在琅琊为陛下祈福,祷告山川神灵,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趁几人说话的间隙,小嬴政从门缝钻了进去。
里面异常昏暗,只点了几盏灯。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适应了黑暗,也看清了殿内布局,发现了一张华丽的床榻,味道似乎是从里面传来的。
越靠近床榻,越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味道,心里的难过也越来越深,只是厚厚的帷幕遮挡了一切,小嬴政看不清里面的人,他想要伸手拉开帷帐。
“是谁?咳咳咳——是谁在外面?”沧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小嬴政吓得立刻缩回了手。
被吓到的不止小嬴政一人,两旁的宫女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回道:“启禀陛下,殿内并无他人。”
“把帷帐拉开,朕要咳咳咳——看看。”
“是,陛下。”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一层层帷帐拉开,直到最后一层。
当看清里面人的模样,外面的小嬴政瞪大了眼睛,这人怎么和他梦里那人一模一样!虽然眼前人衰老年迈了不少,但那股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气质,叫他怎么也忘不了。
而且,小嬴政盯着他的脸来回地看,猛然发现这人长得和阿母异常相似!
他到底是谁?
那人往殿内扫了一圈,异常失望地说:“放下吧。”
这时,外面传来了李斯的声音:“陛下,李斯求见。”
“让他进来。”
李斯入殿后,见到如此憔悴的皇帝,抖着唇几欲落下泪来:“陛下……”
“朕还没……”那个“死”字被他吞回了肚里,他叹着气说,“所以你哭个什么劲儿——蒙毅回来了吗?”
李斯摇头说:“尚未,从琅琊到沙丘有数日行程。”
“早知道朕就不让他去,祈祷神明又有如用?可他偏要去。要是他和蒙恬在朕身边就好了,就好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帝眼里流露出了怀念之色。
李斯突然跪了下去,泣声说:“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