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起初的确觉得光凭她一个人就足能处理好伤口。
“反正死不了。”她有不少面对枪伤的处理经验,通常蜘蛛感应能帮助她在子弹来临时避开要害,就算是这种为了保护谁而扎扎实实挨上两枪的情形,她的伤情也属于相对较轻的一种。
“那也是枪伤。”迈尔斯几分钟前被她拍掉了想要帮忙的手,蹙着眉看她。后者屈起一侧膝盖搭在沙发上,熟练地在大腿枪伤的上端给自己缠止血带,血渍蹭到沙发上的时候她还给沙发道了歉。背上的伤口她来不及管,随着她的弓身拉扯着崩出更多血液,而她的反应只是嘟囔了句“这件衬衫不能要了。”
“嘶,”艾伦在工作室里翻翻找找又掏出来一套急救箱,现在他们的制造台上已经并排摆了四套便携急救设备了,好像工具越多受伤的人就能好得越快似的,“痛不痛啊,小妞?”
“痛死了。”她表情似乎并不如此,没情绪到像在读稿。她摸到一支手术钳和柳叶刀,刚拿起来,注意到有一大珠汗正顺着眉尖往下滴,于是停了停:“有没有杜冷丁?”
有家人在医院工作的好处,就是这些急救箱里的药品加起来比学校医疗保健室的日用药品全面得多。当然,也并非所有的医务人员家属都有过如此丰富的急救经验和需求,总之格温想要什么他们都有。
或许是她失血到了该发蒙的地步,格温盯着注射筒下的针管,静脉的位置在漂移,眼前仿佛有极夜海面下浓重的黑潮般一阵阵上翻,这样下去都扎不中血管了。
“我帮你打。”
迈尔斯看到她的嘴型条件反射就是个“no”,但当他真的碰到注射筒时,几乎毫不费力就将它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伸手。”
许是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犟脾气,格温对这声命令的服从性很高,乖乖撸起袖子到上臂。
“有没有过敏症?”
什么问题啊,如同真医护人员一般。她的过敏项不少,但现在回忆起来头怪疼的,于是干脆道:“不记得了。”
没用的破回答。迈尔斯看着她有些失焦的眼睛,反应过来她并没有作弄他的心思。不过既然她主动提了杜冷丁,大概率是之前用过,因此过敏可能性不大。
一针麻醉下去后,格温的头更眩晕了。她几乎处在半梦半醒间,意识如同被裹在水与油分界的夹层之中,事物到达她脑海中都又闷又钝,像舌头被烫伤之后尝不出味道了。耳边有柳叶刀擦过金属托盘的声音,还有镊子的长柄碰撞的清脆叮叮响。她强迫自己醒过来,不确定是否成功了,总之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说“i’ll do it”。
do个鬼啊,先把眼皮持续睁开三秒再张口看看。迈尔斯把这当做麻醉后的一句胡话,利索地给她先做了一遍伤口表面清创。
她想到了令自己保持在线的办法:“能不能放些白噪音?手机新闻,要大声的。”她因为伤势过重被迫离开市政厅,也亟需了解听证会草率中止后的事态进展。
什么白噪音,现在的新闻纯纯噪音,听什么听。艾伦没好气地回答:“没手机了。迈尔斯手机坏了,我的手机也死得很透。”
格温不屈不挠:“收音机可以播。”她之前就注意到工作室里有台旧收音机,当时还猜想这又是徘徊者上哪收的破烂,后来才发现他们真的会用它来了解纽约的实时动态。
“给她放吧。”迈尔斯专注地盯着手下的皮肤,无人机发射的子弹是小口径的长锥形,打得相当深,有些弹片还搅碎在了肌肉里,他必须得先切开伤口把碎片摘出来再取子弹,能来点东西分散她的注意力最好。
小妞没说要哪种新闻,那就放体育新闻,艾伦轻车熟路地转到nba播报频道,正好是布鲁克林篮网对克里夫兰骑士的一场常规赛中解说,比分咬得很紧,即使看不到画面也值得听一耳朵。
格温:“社会新闻。”
青少年真难伺候,非要捡难听的听是吗?
“我不能一直蒙在鼓里。”
“什么一直,”艾伦觉得这女孩说话怪重的,他借助收音机上拇指大的方格电子屏确认时间,“你才……呃,不到一个小时没关注听证会动向罢了!”
“我不知道秃鹫和章鱼博士会出现。”
迈尔斯的柳叶刀一顿。
而格温半抬起眼皮看了悬空的刀刃一眼:“还切不切?不切我自己切。”
艾伦已经转到了社会新闻频段,实际上现在的收音机电台无论怎么调大概率都是社会新闻,毕竟再没有任何事能比纽约今天下午所见之巨变更离奇诡谲又骇人听闻。
收音机嗷嗷叫:“下面是由我,j·j·詹姆森,亲历者本人带来的第一手见闻……”
艾伦下意识就要换台,被女生出声阻止:“接着放。”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邪恶六人组针对义警的报复性行为,”在亲眼见到神秘客与蜘蛛侠不死不休的正面相抗后,jjj似乎终于放弃了他那套义警与邪恶六人组是自导自演的一伙人理论,然而下一秒他话锋一转,“因此被牵涉其中的无辜市民便成了这些超级犯罪分子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他在镜头前掰手指:“有包括生产服务部门办公室、独立预算办公室部长和交通部部长在内的23人受轻伤,另有1名市民与会人伤情危重……”
迈尔斯蹙眉,徘徊者和蜘蛛侠都在场的情况下,有谁至于伤情危重?虽然他们打得连议事厅本身都逐渐土崩瓦解,也的确无法保证所有市民毫发无伤免于牵连,但他印象中除了唯一的一位,似乎没有哪个普通市民的伤情足以被形容至此,是jjj在夸大其词还是难道说……
“哦,更正,那名市民与会人已经不幸被宣告死亡了,”jjj带过这条消息就像带过一条天气预报那样过显平常,他的重心在论点而非论据,“邪恶六人组分明冲着义警而来,可最终却由普通民众承担了伤亡后果而义警全身而退。这样的存在究竟是纽约的守护者还是灾祸的根源呢?”收音机外一道目光悄然亮起又转瞬熄灭。
“嘶!”格温闭眼,折过肩膀在眼角遮了一下,衬衫肩处印下很浅的一道水痕。
麻醉剂量不够镇痛效果不佳。手术钳探入肌理,迈尔斯的手很稳且目标坚定,拈出弹片就果断外抽,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搅动了肌肉组织,他感到格温的腿条件反射要撤,但她反应也快得吓人,握拳锤在腿上,硬生生把抽离的冲动打消了,只有脚趾紧紧抱成一团。
收音电台仍在转播,jjj似乎想起了自己的新闻节目并不能总是只端义警这一盘菜,总算顾及了其他更令人关切的事实:“如果昆汀·贝克在直播频道中所供述为真,那么整个纽约城的管理系统早已千疮百孔。虽然我们的城市一直岌岌可危,但市民们自始坚信着引以为傲的制度至少能对超级反派稍加抵御。可现在我们究竟还能相信谁?面对超级犯罪分子们纽约市将何去何从?”
“调台。”jjj的新闻评论情绪输出大于信息含量,再往下听就是车轱辘话来回倒和谴责天谴责地谴责义警abcd了,格温早听会了,去号角日报实习半个小时能量产十篇这样的稿子。
“哒。”金属子弹落在手术盘中,细长的弹头在盘中滚了几圈,印出一条粘稠的带血的车辙。迈尔斯把无菌棉按在伤口附近,棉花很快就完全湿透了。他注意到格温唇上的细细密密的汗,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也顾不上擦,艾伦先前给她倒了杯水也没记得喝。
下个电台频段直接切到了纽约市政府公告。很显然,决策者们选谁来当这封政府公告的发言人历经了一番艰难抉择,毕竟神秘客被逼着对着受众千千万的直播频道自揭老底的同时也宣告了纽约市政的信用破产,纽交所最绿的那只股都跌得没这快,现在纽约每一条政令每句公共发言都能被市民打个问号——谁知道做决策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不是如假包换原装?
临危受命的人令人意外又情理之中。连市长都被偷梁换柱,她作为市长顾问的可靠性原本也连带成了个巨大的疑团。但论及听证会上的表现,她又可谓倒霉且清白得相当有目共睹。正好其他部长们对发言人这个一看就是讨骂的背锅垃圾桶工作连连推辞,它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墨菲女士头上。
墨菲女士在听证会之围中脱困不过才几小时就重新收拾了自我,声音经过旧收音机的扭曲变形带上了一些特殊的磁性,很令人安定:“市政府与fbi及警方联合成立的特殊专项组已经根据昆汀·贝克的供述整理了时间表。时间表上涵盖的所有职能部门人员,即供述所涉人员……”
艾伦:“就是指神秘客演过的角色呗?弯弯绕绕不讲人话。”
墨菲:“……他们的人身安全将得到确认,并且其职务将进入解除状态,直至被确信已恢复到足以胜任之水平。”神秘客的潜伏无异于蠹虫将市政部门层层啃穿了孔,拨开卷心菜时每片叶子上都有洞,因此补起窟窿就相当棘手,这样大面积的停职操作也是史无前例之举,相当得罪人。
收音机外的少女“呜”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抠紧了给她做手术的人的手臂,白皙的皮肤凹下去,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他深色的肌肉被她摁得下陷,皮肤自她手指之间嵌出阴影。迈尔斯缝合技术太一般,手上全是她的血。抽出小臂撑起身去洗碗池冲水,又发现艾伦早上的餐具还堆在池底。水龙头扳开烫得吓人,迈尔斯想调水温却发现热水档其实只开了一点点,他会觉得烫只因为手心刚才接触的皮肤太冷……再这样下去她就要休克了。
收音机不会因为听众的心思而停旋半刻:“所涉人员在时间表内签署通过的政策或处理的议程中文件,即日起全部作废。”
“一想到有些政策是神秘客签的就心上发毛,”艾伦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真够恶心人的。”已签署的文件能作废,已出台的政策可以就地废除,可那些已经生效过的政策产生的影响又该如何弥补?听说好几个行政区的养老金积压几月未曾发过一个美分,甚至已经有老人因为经济困窘而放弃治疗而不幸离世,就算市政能补发这些资金,一个死人的账户上再多几个数字又有什么用?
“艾伦叔叔,”迈尔斯一拍腰间,一根黑色游蛇般的伸缩绳索抓走了挂在门边的钥匙串,他将带皮扣的摩托车钥匙拔下来抛给对方,打断了后者对新闻的实时点评,“她需要输血。”
艾伦握拳接住了钥匙,侄子这是派他去医院血库转一圈。
“行,”艾伦应得很干脆,将皮带扣收紧了些,临出门前忽然从门外探回头,“等一下,她什么血型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