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问题。迈尔斯想,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随便,”格温的意识已经飘到失乐园,说的话如同每个堕落的人类那样轻浮又毫不可信,谁也无法分清现实真就如此还是她的口中错误输出了一串乱码,“什么都行,谁的都行。”
艾伦掂了掂钥匙:“啥?”
“因为辐射蜘蛛?”迈尔斯反应过来。
少女的回答转为了极小声的嘟囔,他听不清究竟是与不是,但当她进入梦呓般的困顿时,迈尔斯当机立断:“不用找血库了。”
艾伦撤回了门外那只脚:“到底啥意思?”
“她被辐射蜘蛛咬后获得了超能力,而蜘蛛的毒素改变了她的dna,所以血型也不再属于任何正常类别,”迈尔斯说出他的推断,“也不可能有人和她同一血型了。”或许蜘蛛侠们在这方面算得上可彼此支援的同类,可在这个世界上哪去找第二个蜘蛛侠?
又或许情况没那么坏。
“但她说随便。”艾伦似乎听出门道。
迈尔斯点头:“辐射蜘蛛带来的改变是能力提升,如果对血液也如此,足以忽略排异而兼容其他不同血型呢?”
“那就是抽谁的都行。”但谁知道那妞是不是晕过去了说胡话,意外被他俩当了真?
“试试。”迈尔斯脱掉外套捋起袖子。急救箱里配备了简易一次性抽血器,他没用过,一边飞速地用左手与牙齿给右上臂扎上橡皮压脉带,一边飞速读完了说明书。艾伦噎了两秒吞下“也可以抽我的”,帮他改装了采血设备,因为他们无需体外运输步骤而去掉了血袋的中转部分,看起来粗糙又野蛮。
输血的过程静谧又漫长。迈尔斯盯着那条细长的红色管组和压力泵,视线从他的上臂蜿蜒爬伸到格温扎起的衬衫袖子下。她的手半蜷着,像在梦里还试图抓住什么,指甲上的月牙颜色比之前淡了许多。迈尔斯收回视线,用没扎针的那只手重新操起了柳叶刀。
“……这不行吧?”艾伦被侄子身残志坚的画面微镇住。
“还有另一颗子弹。”
其实晚一点取也没什么的,艾伦想说比起之前的折腾输血花不了多长时间,抢不下这一两秒小妞也不至于马上嗝屁,可当他看到迈尔斯的眼神,又最后只说:“我来帮你。”
“最后,鉴于以上所述神秘客专项处理对策中提及的‘所涉人员’涵盖市长一职,原市长所任工作将在专项处理对策落实完毕之前交由代理市长负责,代理市长人选将在下个工作日宣布。”收音机中的冗长发言终于收尾时,枪伤缝合也差不多告成了。
艾伦长吁一口气。他一直觉得侄子挺适合干临床的,当然以他侄子的天赋异禀,想干哪行都不成问题。
恰好收音机里的女士在说最后一句结语,又与眼下场景无比相契:“在进入政府工作之前,我曾经在哥大的临床医学部门工作了十二年。在辞别学界接手市政诸多繁杂事务之后,我意识到治理一座城市与面对病床之上一具待诊断的身体几无差别,”这不是发言稿中准备好的公文,而是发言者个人的所思所想,墨菲停顿了片刻,接下来很流畅,“有时病灶的存在肉眼不可见,却早已从下降的身体机能指标中得以暗示,耽延至今日才得以确诊。”照她这套理论,神秘客就是坨大瘤子,蜘蛛侠剜肉刮疮粗暴地将它连根拽起,现在所有人都傻了眼,对着这具病灶乍除后更加虚弱的城市望洋兴叹。
“但我们应当始终相信人体的自愈能力。免疫系统会识别潜藏在身体内部的病原体并最终排至体外,而这个应答过程通常被称为炎症。炎症难捱,却并不可惧,”在重锤当头的黑暗时刻,墨菲女士并非站出来泼冷水的,“人体比我们预料的更加坚韧,一座城市的抵御也更当如此。”
“这么会演讲,她才应该去当市长。”艾伦关掉了收音机,现在要听新闻的人已经沉入睡梦,再放下去白噪音就该变成闹铃了。
迈尔斯找来了干燥的毛毯披在沙发上,用边角草草擦除了几汪窝起来的血水,但更多的血渍早就顺着旧沙发掉皮后的网状内衬渗进了里垫,这沙发就算要扔都不能搁门外,不然分分钟被邻居报警有凶案。
他用毛毯的另一角盖住了沙发上的人,遮起他为她做枪伤清创缝合而剪开的衬衫背部。他记得她弓起身时皮肤下的脊骨,让他想起自然历史博物馆悬空高挂的史前飞禽的骸架,也像沉落水底的鲸鱼的一道骨骼碎片。那些庞大又原始的造物和她相差万里,她振翅潜翔时又犹如与它们共享了某种更抽象的灵魂特质。但她这样蜷着,又蜕成了一只幼小的弃猫的模样。
“她手机一直在振。”艾伦从地上捞起少女先前滑落的羽绒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了躁动不歇的小块屏幕。
刚好新一轮来电呼唤久未应答终止,未读通知合并成一条,他念出来:“19个未接来电,”才念完掌心又麻嗡嗡的,“噢,又来一个。”这些未接来电都响到自动转接语音信箱才停,停了马上接着再打,他以前干催债的时候都没这么持之以恒过,能与之媲美的大概只有怀疑晚归的儿子交友不慎在外鬼混的瑞奥。
“不接。”
“那还会继续打个没完,”艾伦翻过手给他看来电显示,“你认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可惜他没法像她那样心安理得地现编借口,接了只会让这些乐队的人对她误会更深。
“停了。”艾伦诧异地发现这次来电没坚持太久就挂断了。对面的拨号者似乎终于放弃了寻找格温,又或被更紧迫的事情占据了注意力,世界重归寂静。
迈尔斯不得不回家一趟。
发现儿子夜不归宿而艾伦手机又打不通的瑞奥一定快急疯了,他必须回家让母亲看看自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夜行从防火梯连接的那扇消防窗跨进客厅的时候,他果不其然发现母亲又横起沙发拦坐在那扇窗前,如同一座拦截水流的高坝。
瑞奥的表情不同以往。曾经的每一次这般场景中她都是那位担忧而怒火中烧的妈妈,经典得如同无数个非裔移民社群家庭重叠后的母亲形象取了平均数,但这次迈尔斯却意识到了她态度上的不同。
客厅的电视开着,声音调小过,却没开灯。瑞奥半个身体围裹在沙发中,轮廓并不分明,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你身上有消毒水味。”瑞奥像篝火边的母狼,露出绿色的锐利眼睛。医务人员的鼻子相当灵敏,而儿子身边刮来的风首先传递了信号。
“mom……”
“你还缺多少钱呢?”母亲上下扫了儿子一眼。如此浓重的消毒水味却无法找出对应的伤情,说明受伤的大概率不是他。她从身后拿出了通勤用的提包,两指撑开塞满了购物小票、打折卡和积分兑换券的钱夹。
“这么多够不够?”瑞奥用西语嘟囔了几句,每点过一张纸币就增加数字,“这些应该够了。”她将钱数好,五十刀纸币上的格兰特、二十刀上的杰克逊和十刀上的汉密尔顿用深邃的眼睛注视着他。
迈尔斯:“?”
“艾伦·戴维斯关键时刻总会不靠谱,我联系不上他就找不到你,”瑞奥举着这些零零整整的一小摞钞票,医院的工作忙碌却薪水拮据,它们已经是她钱夹中所有的可支配现金,“你之前说手机摔坏了,我生气没给你买新的。现在我改主意了,不要让我听不到你的消息。”
“不用。我其实……”
“我看新闻了,”瑞奥的声音很不同寻常,那是一种冷风冷雪冻到发慌的寒颤感,平静却令人担忧,“市政厅里一个市民遭受袭击罹难,警方公布了死者身份,很年轻,是你学校的同学。”
她想起在迈尔斯刚入学愿景学院时,曾有个高年级的男生吞枪自杀,消息传来时所有家长都吓坏了,排着队带孩子们预约心理咨询。那个时候杰弗逊还在,迈尔斯还不像如今寡言,杰夫告诉儿子离别与死亡是成人的一堂必经之课。
可从那时到现在,他们上的课未免太多了。
“我和你父亲以前希望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让你参加私立学校的选拔测验去接触更精英的人,想让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时至今日她也不能确定迈尔斯是否真的成为了这些学生中的一员,通过教育与社交突破圈层和肤色的努力或许就像把黑色的马驹塞进白马堆里,蹄鸣声没什么两样却依旧能分出那个异类,“现在我没有这种宏伟期待了,我只想让你平安活着。”
“太近了,迈尔斯。这次是你的同学,下一次又会是谁?”瑞奥深刻地恐惧着,“我以为最近的生活在变好——医院的急诊室没那么忙了,警笛也没那么响了,似乎那些徘徊者蜘蛛侠一类的义警真的带来了治愈这座城市的希望。原来只是幻觉而已。”
她摇摇头:“期待谁来保护和帮助我们是不行的,谁都靠不住。我们只能保护好自己。”
她转身走向餐厅,迈尔斯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很快她又从餐厅的阴影中折返,将一根粗壮的蜡烛同钱一并塞进迈尔斯的手里:“今晚愿景学院重新开放了校园礼堂。为离世学生举办了祷告活动。如果你想去,带上这支蜡烛。”
瑞奥很矛盾:“我原本不想让你去,夜晚太危险了。但不会有哪个学生缺席这种场合。所以你还可以去,在我反悔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