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有些睡眠不足。她从莫拉莱斯家出去后本以为能找棵树冠茂密的植物或某个天台避风港打个盹,不想就撞见了附近社区硝烟四起的模样,于是马不停蹄地处理了几场大火、爆炸和楼宇崩塌,救人的密集程度比她平时在65号宇宙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
此时她正坐在愿景学院临时设立的入学测试考场里,桌上摊着几张卷子,演算步骤越写越简约,字越舞越草,头越垂越低。
“滴滴滴。”讲台上的倒数电子钟响了几声短促的提醒,这是在告诉那些来不及抬头的考生还剩三十分钟答题时间。
格温在这阵铃声中打起了精神,在考卷的最后空白处,也就是姓名栏中,写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安然地获得了三十分钟的浅眠时光。
格温在收卷老师靠近她五米外时就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但她懒得动,于是任由对方使劲把草稿纸和卷子从她的额头与桌面之间的缝隙中抽出来。
“please,考试结束,不要睡了,”女老师蹙眉,努力辨认姓名栏那个连笔花字,试着拼了一下,“史黛西小姐?”
“是。”格温坐起来,额头红红的,碧蓝色的眼睛里游离着心不在焉的困意。她本来想写“格旺达”那个化名,但鉴于她曾经在顶着化名做任务时总反应不过来别人叫的是自己,或许使用真名麻烦更小。
女老师还想跟她说什么,但见她左右侧顾,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后匆忙捞起了桌上的东西:“啊,我借了那个同学的笔!”
……至少身手挺敏捷的吧,并非全无可取之处的问题少女。女老师看着瞬息在门边消失无影的女孩,叹了口气。
“她还在外面等?”
女老师,那位先前负责收卷的斯蒂尔斯女士,先看了眼负责招生的行政主管,余光透过办公室门上的玻璃小窗往外瞟,招生咨询处的几个家庭大多都已经得到了测试结果离去,只剩那个金发女生依旧坐在没有扶手的长椅上,修长的腿伸向走廊,双手交错垂在腿间。
“是……”与其说等待,不如说她只是借着长椅继续那场未完待续的睡眠罢了。
斯蒂尔斯女士自认为是一个相当开明的老师,但有些刻板印象在她的人生所见里就没和“好学生”搭上过边。
所以在行政主管问她“你觉得这个学生如何”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看法,包括那个女生的眉钉(还是两颗),她右侧耳后剃掉了半边的头发,染成粉色的发尾,还有……“睡了半堂考试,女士,我去收卷子的时候发现她连考试用笔都没带一根。”
“我知道这可能是偏见,女士,”斯蒂尔斯女士快四十了,这样吊儿郎当的学生她在从社区高中转职到愿景这种精英制私立后就再没接触过,“但我认为入学测试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不符合要求的学生筛选到门槛以外。”其实这个女生何苦来参加考试,附近三个街区外的布鲁克林高中免试就能进,还不用耽误她争分夺秒的睡眠。
“她不符合要求吗?”行政主管扶了扶眼镜,她比斯蒂尔斯年长两轮,怀疑自己是老花或者听力退化。但她手中这几张现场批出来的卷子上的数字,在老花镜的调焦下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可是她都做对了啊。”行政主管把卷子隔着办公桌推过来。
“啊?”这下轮到斯蒂尔斯女士怀疑自己的听力了。她是负责教批判写作的,这几张卷子全是理科题,所以她收卷时没细看,但试卷上的红批做不了假——即使判卷的助教似乎对后面潦草的答题笔迹颇有微词,涂了几个问号又最终划掉。
行政主管继续她之前的问题:“我之前问你觉得她如何是因为,这个女生是申请者里唯一一个没有提交任何信息的,没有简历,我也查不到她的学籍。”
“因为跨州了所以学籍查不到吧,州与州之间的信息联通做得很不怎么样,”她们干脆直接叫了那个女生进来问询,对方回答得很利索,还补充了一句,“我之前住在密歇根。”
“哦,”行政主管丝毫没有怀疑,“不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的确偶尔会面临这种麻烦。那请问史黛西小姐,你能主动提供自己之前的简历和档案吗,我相信这是你上一个学校在你离校前的应尽义务。”
真的很棘手。格温后悔没自称格旺达了,这样她就能胡诌说自己的南非学籍档案留在当地没法带走,当初在1610的愿景学院时她就这么编的。
“另外,入学手续需要监护人来办理,史黛西小姐,请问你的监护人在哪?”
少女的脸上一闪而过难色。
“母亲去世了,父亲……”格温迟疑道,“他在从事很危险且不能公开露面的工作。”
两个学校职员面面相觑。她们如此轻易地就触碰到了敏感话题。斯蒂尔斯女士开始反思自己的多年教学生涯怎么就没能察觉,明明测试日的报名者都该与家庭成员互相祝福着到达,为什么偏偏这个女生从始至终都孤身一人。
“档案也没有,”少女想了一下,似乎决定说出实情,她摊开手,仿佛曾经有什么握在手中的文件滑落到没有托底的空中,“恕我不能提供。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我们没有想到……纽约会这么乱,很多东西都在动荡中遗失了,我是说……”
两个学校职员已经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哦,说得没错,”行政主管烦恼地用圆珠笔戳眉心,尽管她日趋老迈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印,“以前我会骄傲地向别人介绍自己居住的城市有多么美丽,但现在,我前两天还在跟邻居抱怨,如果那些作恶多端的章鱼、大鸟和蝎子之流再无人阻止,纽约最终会成为他们的地盘,然后每一个怀念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美丽的人都会忍无可忍地弃巢离去……就连留在此地的人也不再可信了,你瞧那个叫铂金斯的议员,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要为老年人争取福利,现在又像中了邪病一样绝口不提了。可惜我在这里交了四十年养老保险,最终却要落得一个美分都领不到的下场!”
毕竟实在不能凭空变出个爸爸,格温被问及监护人的时候心中警铃大作,正准备多铺垫几句,好引导学校职员们相信她的身份不明事出有因——比如认为她是某个证人保护计划的成员,所以忽然间改了名换了姓,查不出过往也似乎说得通。但听到行政主管的话时格温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些长期生活在危机下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危机中为“不正常”的事找理由,而且这些不正常的罪魁祸首往往的确源于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