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
两层的酒楼上挂着红灯笼, 门口来客络绎不绝,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盛满新春的喜悦。
一辆马车徐徐停下。
车帘掀开, 露出一只手, 根根手指如葱白, 白皙通透。
群青色绣鞋擦着车帘而过,湖水蓝的身影如同一捧清泉,清新扑鼻。
秋水漪下了马车, 问信柳,“就是这儿?”
信柳望了眼酒楼的牌匾,“飘香楼, 就是这儿没错。姑娘, 咱们先进去吧。”
秋水漪颔首。
信桃先一步去寻店小二, 问清订好的厢房在哪儿后,小跑着回来为秋水漪引路, “姑娘快随奴婢来。”
主仆三人上了二楼。
厢房临街,将窗子打开, 能将街上之景看得一清二楚。
秋水漪赞了声, “这地方不错。”
闻言, 信柳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这厢房是她弟弟徐禧订的, 他差事做得好, 能得姑娘赞赏, 信柳自然欣慰心喜。
“你弟弟呢?”
秋水漪问。
说起来, 徐禧为她办了这么久的事, 她还没见过他呢。
信柳回:“应是还没到呢, 姑娘稍等,奴婢去候候他。”
“去吧。”秋水漪站在窗边, 双手撑着窗框,目光好奇地四处梭巡,随口一答。
信柳矮身施礼,对信桃道:“照顾好姑娘。”
得到信桃坚定的回覆后,出门去了。
桌上放着一碟子葵花籽,信桃取出一个杯子,将剥好的瓜子仁放进去。
她动作快,没一会儿便剥了满满一杯的葵花籽,三两步走到秋水漪边上,献宝似的递过去,“姑娘。”
秋水漪偏头,笑道:“辛苦你了。”
信桃笑得眯起了眼,“奴婢不辛苦。”
拉过信桃的手,抽走她掌中的杯子,秋水漪往她手里倒了一半的瓜子仁,“我们一人一半。”
信桃眼睛倏地亮了,“姑娘真好。”
摸了摸她的头,秋水漪道:“去坐着吃吧。”
信桃点头,回到桌旁,一口将瓜子仁吃完,拿起剩下的葵花籽,剥得更起劲了。
她还没剥完,信柳便回来了。
“姑娘,徐禧到了。”
秋水漪回身,一眼便见到信柳身后的小少年。
唇红齿白,五官清秀稚嫩,还未张开,但能瞧出与信柳有几分相似。
年龄虽小,身量倒是不错,几乎快於信柳一般高了。
秋水漪含笑道:“你便是徐禧?”
徐禧“砰”一声跪下,恭恭敬敬道:“小的徐禧,见过姑娘。”
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又粗又闷,不怎么好听。
秋水漪将他扶起,“快起来,先坐吧。”
率先在四脚方桌前坐下。
徐禧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不敢与主家同坐。
“楞着做什么?”秋水漪注意到他的不安,柔声道:“你站着,我不便与你说话。”
徐禧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姐姐。
见信柳点头,这才在秋水漪对面坐下,却不敢坐实了,只堪堪沾了个角落。
秋水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徐禧面前。
徐禧受宠若惊,险些一下子蹦起来,被他死死忍住。
“都打听清楚了?”
听秋水漪问,顾不上那杯茶水,忙正色道:“小的收买了端肃王守门的侍卫,据他所说,王爷不爱交际,平日里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皇宫便是安国公府与承明寺。但王爷时常出京,行踪不明,无人得知他的去处。”
秋水漪一手托腮,一手摩挲着茶杯。
茶水还是热的,连带着她掌心也散发着温热。
“只要你打听清楚端肃王的行踪,不止信柳,我放你全家奴籍。”
徐禧激动地手抖,喉咙干涩,忍不住提高音量,“姑娘说的当真?”
秋水漪笑回:“自然是真的。”
搓着手,徐禧满脸激动,“小的谢过姑娘。”
“不过……”
徐禧一下提起了心。
秋水漪莞尔,“前提是,你得先办好差事。”
徐禧松了口气,忙道:“那是自然。”
“端肃王今日与安国公世子有约,此刻应当正在安国公府。”
秋水漪点头表示知晓,“往后你每日来侯府通报一次,我要时刻掌握端肃王的行踪。”
徐禧“诶”了声,“小的知晓了。”
秋水漪笑了下,取下腰间荷包,颠了颠,推到徐禧面前,“去吧,我相信你。”
徐禧面露喜色,喜气洋洋地接了荷包退下。
门关上,秋水漪好笑地望着仍处在呆楞中的信柳,“高兴傻了?”
信桃胳膊肘拐了下信柳,小声提醒,“信柳姐姐,快回姑娘的话啊。”
信柳猛地回神,双膝下弯,跪在秋水漪面前,“奴婢谢过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秋水漪起身,扶着信柳的双臂,正正撞进她含激动泪的眼,“感激的话等你真正被放出去那日再说,好了,快起来吧。”
信柳连连点头。
将她拉起后,秋水漪瞥了眼信桃。
注意到她的视线,信桃一个劲摇头,“姑娘不用考虑奴婢,奴婢在府里好吃好喝的,时不时还能偷个懒,这要是放出去嫁人,岂不是天天要被婆家念叨?奴婢可受不了。”
秋水漪乐了,“你这是什么歪理?”
“这可不是歪理。”信桃理直气壮,“反正都是伺候人,与其伺候一个不知品性的陌生男人和他的一家子,还不如伺候姑娘呢。”
“姑娘性子好,不会打骂奴婢,且奴婢的月银都是自己拿着,若是嫁了人,这笔银子能不能到奴婢手里都说不准。”
“奴婢自己凭本事挣来的银子,凭什么要花在别人的身上?让奴婢拿着买吃喝和衣物首饰岂不是更好?”
秋水漪震惊了。
她没想到,信桃竟然是这样想的。
信柳更是睁大了眼眶,不可置信道:“你娘能同意?”
“管她同不同意。”信桃无所谓,“她眼里心里只有我那两个哥哥,每月能拿些银子回去,她说不准还更高兴呢。”
信柳便不说话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秋水漪托着腮听完,“不嫁便不嫁吧,往后我养你。”
信桃眼睛亮得惊人,拍了拍胸膛保证,“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当差。”
秋水漪忍俊不禁,“好好好。”
表完忠心,信桃立即跑到窗边守着。
目光刚往下投了一眼,激动道:“姑娘,王爷来了!”
秋水漪来了精神,放下刚端起的杯子,提着裙子奔到窗边,果然看到下方某个熟悉的影子。
眼珠一转,她勾起唇。
……
“王爷,宫里传来消息,之前胆敢刺杀您的宫女,确实与那边无关,应当是当年潜逃的那批反贼。”
左溢落后沈遇朝一步,低声禀报。
沈遇朝轻“嗯”了声,“那便不用查了。”
“是。”刚准备退后,骤然想起一事,左溢觑了眼前方背影,斟酌着道:“手下人回禀,似乎在江南地带发现了那位的身影。”
沈遇朝脚步停住。
“探子在何处?”
左溢摇头,“那探子第二日便被发现死在房中,是他的同伴听他提过一句,意识到不对,这才往上报的。”
沈遇朝掀唇,眼中弥漫着无尽寒意,冷冷地讽了一声,“一如既往地怕死。”
左溢垂头,不敢再开口。
平息两息,眸底寒意彻底散去,恢覆了以往的如沐春风,沈遇朝迈开一步。
“走……”
“诶,我的帕子。”
清亮娇俏的嗓音从头顶传开,沈遇朝擡眸,还未看清,视线便被遮得严严实实。
脸上的触感极为轻柔,仿佛一捧薄雾拂面。
他伸手,捏住帕子的一角,轻轻揭开。
睁眼的刹那,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将隔壁人家院子里栽种的梅花吹得在风中颤动。
花瓣随风而至。
片片梅花后,少女的身影显现。
她一半身子支出窗子,布料紧紧贴着,显露出流畅的线条和纤细的腰身。
乌黑发丝与漫天梅花瓣共舞,偶尔有几丝调皮的发沾在唇边,平添几分诱/惑。
注意到他的目光,少女明亮似繁星的眼睛轻轻一弯,笑靥如花。
“王爷,那是我的帕子。”
沈遇朝擡手。
掌中躺着一块白色绣莲花帕子,他微微一笑,“原来是秋二姑娘。”
“王爷稍等。”
秋水漪留下一句,直起身,身影很快消失在窗边。
沈遇朝收回手,垂下眼睫,注视着那块雪白的帕子。
未及多久,秋水漪提着裙摆飞快跑到他面前。
沈遇朝顺势将帕子递了出去,很是关怀,“那窗低矮,容易摔下来,二姑娘下次莫要如此。”
秋水漪接过帕子,面上泛红,小声道:“我知道了,多谢王爷。”
转头又问起,“王爷怎么在此?”
沈遇朝:“怀书邀我入府一聚,本王刚从安国公府出来。”
“原来如此。”
秋水漪试探性问:“我也正要回府,不如与王爷一道?”
少女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隐隐的忐忑,好似在害怕他拒绝。
沈遇朝笑着应下,“好。”
一旁的左溢露出异样的神色。
云安侯府与端肃王府隔了两条街,与他家王爷一道,不是绕远了么?
眼见两位主子走在前面,他默默跟在后头。
路上,秋水漪没话找话,“王爷与林世子私交甚好?”
沈遇朝:“本王与怀书自幼相识。”
秋水漪便道:“自小相识的情谊果真深厚。”
说到这儿便没话了。
她绞尽脑汁寻找话题,“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姐姐呢,也不知她是否真与我生得一样。”
沈遇朝笑而不语。
秋水漪没法,为了不尴尬,只得拼命地说,心里祈祷刺客快些到。
干巴巴地扯着秋涟莹当话题,秋水漪正要开口,忽听沈遇朝道:“到了。”
她擡头,“云安侯府”四个字十分醒目。
秋水漪不太想进去,可看了看沈遇朝,终究还是咽下了满心的不甘。
“王爷,那我就先回了……?”
“去吧。”
沈遇朝笑着点头。
秋水漪小步挪动。
进了大门,她回身。
沈遇朝仍站在原地,秋水漪对他挥手,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目送那道依依不舍的背影远去,沈遇朝笑意微敛,对左溢颔首,淡声道:“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