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高傲如小邓大人,此刻也觉得心脏处熨贴到了极致。
之前怎么没发现,乔昭懿还挺会说话的?
邓仪坐在圆凳上,斟酌两息。
开门的缉查卫候在门口,心里犯嘀咕,还有些许忐忑,到底行不行啊。
邓仪最近活像个喷火暴龙,还是史前的那种,成日在诏狱一坐,冷脸审案。
要说案子,倒也不大,有个正五品的千户镇场子,都算重视。
没想到,因为点子太背,直接以谋逆大罪的阵仗给办的。
同知大人亲自去审。
邓仪不言语。
门口那人略一思忖。
应该是要拒绝吧?
不然怎么好半晌都没声。
他了然道:“大人有事,我明白。”
他这就给推了。
??
你又明白了???什么你都懂?
邓仪表情一黑,板起脸,没好气道:“明白什么你明白!”
是他肚子里的虫子啊?
不用他说话就能猜到内里想法。
“……”门口那人神伤,扭头喊人将前院的人请进来。
又没猜对。
邓同知的心思怎就如此难猜?
……
乔昭懿和岑聿压根没进院。
两人正站在缉查院门口,欣赏着刚凿出来的“十年生死两茫茫”。
用的东西都是最高规格的,石匠请的是给各地凿牌坊的,加班加点地弄,终于在年前,立了起来。
他们本想请个大儒题字抄写。
但文官都不屑和缉查院玩,他们是能和陛下同治天下的士大夫,面对他们这种靠玩弄权术上位的佞臣机构,天生有股优越感。
他们思来想去几个,还是没付诸行动,不知道是谁一拍脑袋,想起岑聿的字写得不错,扭捏着提。
还以为会挨一顿骂,没想到岑聿只怔然稍许,真提了。
字平铺在麻灰色的白石上,分外雅致。
藏在灵动之下,还有一种无须声张的隐晦厚实。
像他的人。
当然是正常状态下,而非情/动之时。
他给人的感觉,是生来就长在淡漠的高台,很少有人会将带有禁忌感的词,和此等权臣联系在一起。
嘿嘿。
她瞧过。
乔昭懿欣然赞叹,对着门口的碑文夸了又夸,丝毫没有不好意思。
虽然成亲那日,已然见过,但以家眷的身份来缉查院,还是头一次,有些和岑聿相熟的,瞧见时,都脸带促狭。
等收了岑聿提前备下的压岁钱,又笑呵呵地走了。
缉查院人憎鬼厌,虽说能收点孝敬,但那怎么能跟压岁钱比,这是同知大人对他们的关怀。
邓仪不能入宫,一个人在缉查院孤孤单单的。
二人就想着,来看看。
还带了吃食。
是乔昭懿亲自带人包的牛肉馅饺子,还有吩咐厨房额外多做的炒鲤鱼片和烧鸡,再配了道五辛盘、葱油豆腐、鸡汤煨的嫩笋,以及一道羊肉山药汤,就是标准的年夜饭。
东西都包好,放在食盒里,再放入几个生了炭火的小暖手炉,外头裹上厚厚的棉布,马车一路急行。
年三十,人人都在家中守岁,出门的反倒是另类。
路上除了巡夜的禁军,没什么人烟,马蹄声急,一路畅通无阻。
到的时候,东西还是热的。
新年早过了最冷之时,天气一点点转暖,不似能让人冻掉下巴的隆冬。
沿街花灯如昼,缉查院为应景,在门口挂了几个红灯笼。
烛光照下,打在脸颊上,映出一抹橘粉色。
檐角尚有冰棱,滴滴答答地融水,乔昭懿摸来几个,很快就冻的手指发麻,左右看看,悄悄凑到岑聿身边,握住他的手腕。
岑聿穿着大氅,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浑然是个行走的暖手炉。
乔昭懿伸进去,面不改色,直视前方。
岑聿:“……”
正好从邓仪门前挪开身子,前来喊人的缉查卫:“…………”
跑这来秀什么恩爱。
你们拉手就拉手呗,还一幅隐忍的表情。
嗐。
他目不斜视,全当自己瞎了。
……
邓仪人在自己的院子里等。
他和岑聿一样,忙起来的时候不分四六,反正缉查院地方也多,干脆在里面找个空闲的院子,有事直接住下。
但邓仪一般不住。
邓大人是个身娇的,从不肯委屈自己,他多在和丰楼住。
乔昭懿进门的时候,这个喷火暴龙,还在无差别地攻击人。
原是刚刚有人来禀告,说城东有官员燃放爆竹,不小心给柴房引着,好在扑灭的及时,没造成什么大事。
邓仪脸色一黑。
说过多少遍,除夕夜不能有事。
明天他还要向宫里递告罪折子。
这事发生在缉查院,他总不能让下面的人去不定真要革职。
底下的人被骂了一顿,听出邓仪的言外之意,噤若寒蝉外还挺感动。
邓仪:“……宫里三令五申,除夕夜不能有丝毫的乱——”
余光忽瞧见两抹亮眼的颜色,瞳孔不由定住,语调一个平滑自然的大转弯。
邓仪:“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下去吧。”
刚被骂到精神恍惚的众人:“……”
您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点。
邓仪一撩衣袍,在圆凳上坐下,用眼睛去觑两人,语调颇为阴阳:“还知道来瞧瞧我呢。”
乔昭懿满脸谦顺地开个玩笑:“这不是关怀下孤寡老人家吗。”
“我哪里老—
—”
“千岁爷,自然尊贵。”乔昭懿光明正大地吹捧。
邓仪:“……”
岑聿走在后面,听见二人说话,转身嘭地声,将门关严实了,不让外面听见。
乔昭懿自然地解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摆在桌上,除了菜,还拿来一壶好酒,用热水温过。
等邓仪视线从岑聿身上移开,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双筷子。
乔昭懿连碗都带来了。
邓仪想要开口,乔昭懿向他碗里夹了个饺子,“千岁爷请。”
邓仪:“……”
他余怒未消,又忍不住尝一口。
别说,还挺好吃。
他原都想着和以往的年一样,对付着过,没想到,今年还有人陪自己一起。
他入宫的时候年纪还小,但也知道,是被家里卖进来的。
也说不清是命好还是命坏。
成了春晖殿的朱衣大公公后,他私下寻过家里,当年家里兄弟四个,只他一个模样生得好,但也最不得疼爱,因为母亲生了他后,落了病,不大能劳作。
邓仪从小养在周绮摇身边,虽说是太监,但也如养子无二。
未进缉查院前,每个年,都是他陪周绮摇过的。
邓仪慢吞吞吃着饺子。
乔昭懿和岑聿也陪着他吃。
等夹第二个时,纸糊的窗柩外,一阵火花砰然,炮竹烟花炸响在天际,热闹声隔着几重街道,都能听闻。
正好是子时。
乔昭懿心道还好没错过,举杯,对邓仪道:“敬千岁爷一杯。”
邓仪哼声,“算你们有良心。”
岑聿轻笑。
三个白瓷杯碰在一起。
酒酣杯满,三轮已过。
乔昭懿吃的脸红扑扑的,没什么事做,随手拿个九连环开始解。
岑聿和邓仪轻声说着话。
倒没避讳着乔昭懿。
邓仪没穿官服,只穿常服,银圾花带束着瘦腰,带有一股锐利十足的杀伐之气。
岑聿坐在他身边,乌发垂至身后,偶尔抵唇轻咳。
两人外显性格完全相悖。
一个海里的滔天巨浪。
一个是平静深水里的暗流与暗礁。
两人难得有说闲话的时刻。
邓仪慢慢后仰,靠在椅背上,轻轻吐气,放松下来:“你身子瞧着好了不少。”
往年冬季都犯心疾。
听到说至身体,乔昭懿悄悄竖起耳朵,再抬起眼睛,关怀之色顿显。
岑聿怔然。
他的心疾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以往除了频频的濒死之感,夜半惊醒,感受着心脏的残缺跳动更是常态。
今年倒是缓和许多。
或者说,是在他遇见乔昭懿后——
后一句话震得心脏停拍。
岑聿喉结上下一滚动,笑笑,没吭声。
邓仪神神秘秘,脸色出现微妙变化:“我听说气血运行得好,对心疾的治疗也有效,我有些江南来的秘药。”
岑聿:≈hellip;≈hellip;谢谢,不用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很行。
邓仪心想,你不要也行,他晚点给乔昭懿送去。
至于男女大防什么的,反正岑聿也不会和他计较,他又不算是男人。
邓仪平静地想,未觉难堪。
落在二人身上的视线隐隐转开,乔昭懿接着解九连环。
二人还在商谈。
邓仪难得对人倾诉抱怨:“你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领兵。”
可别最后落得个“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结局。
他大好年华,大好年岁,不为大邺收复失地岂不可惜。
当年多国联合举兵,大邺缺了七城十八寨。
如今陛下登基前,收复大半,可最难啃的骨头还落在他国手中。
那是关塞要道。
能攻下它,大邺每年的税收还能再向上提三成。
岑聿沉默半晌。
良久后方道:“三条路。”
邓仪微顿,抬眼看向岑聿,眸中闪过错愕。
他想领兵,朝中不少人都知道,可宫中始终不肯松口,岑家欲做纯臣,从不参与到党派之争。
高叙一事,实属偶然。
他没想过,岑聿会与他说这些。
岑聿:“第一个是国库忽然得了一大笔银子。”
比如,宰了姚相。
不过这个目前来看,有稍许的不现实,短时间来看,不大有实现的可能。
不如第二、第三条路来得快。
岑聿声音很轻,近乎不闻。
但场中三人,都清晰听见。
“再或是京中格局发生巨变之时。”
邓仪:“……”
乔昭懿:“……”
你直接说陛下死那天得了呗。
陛下如今的身子骨每况愈下,头疾频频,宫里都说没事,但明眼人都能瞧见,陛下的头发花白得厉害,精力也大不如前。
说不准,就是近两年的事了。
邓仪没想到岑聿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还说的坦然平静。
一句话,连他周身都凉飕飕的,有了叩伏在地,前去请罪之感。
邓仪:“……你疯——”
拖长的尾音还未说出口,又被岑聿接下来的话给堵住。
“一是陛下即将龙驭宾天之际,想着收复失地,完成大一统,彪炳史册。”
“二是陛下崩逝,新帝登基。”
“但我建议你选前一个,按现在的京中局势,新帝登基,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变数。”
空气出现短暂的凝滞。
邓仪再历经风浪,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瞳孔震颤。
他和岑聿对视两息。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听错
了。
他心间颤然。
诡异间,竟在心中生出,今日是第一次与岑聿相识之感。
他扭头去看乔昭懿。
乔昭懿:“?”
看她做什么。
咸鱼才不参与这些事。
她满脸高深莫测,对着邓仪点点头,她觉得她夫君说得挺有道理的。
邓仪:“……”
他倒吸一口凉气,越是大事,越讲究人心所向,他若要出兵,首先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再发檄文。
可最重要的,依然是龙椅上的那位,松口。
邓仪有点不太敢听岑聿接下来的分析,深吸一口气,平复完心情,坐到乔昭懿身边。
还是问问乔昭懿的想法。
她应该代表着大众对朝局的看法,同时因着乔朗和岑聿的缘故,带有一定的前瞻性。
岑聿一眼瞥见,“…………”
祝你好运。
乔昭懿的脑中所想,他都摸不清规律。
有时偶尔一嘴,他成夜失眠。
也不知道今日一番相谈,邓仪回去后会失眠几个晚上。
明天可就是初一,依着规矩,邓仪要入宫请安,若是精神萎靡的样子被宫里瞧见,回来后估摸着又要化为喷火暴龙。
邓仪问乔昭懿。
乔昭懿呼吸微屏,听了嘴邓仪的问题,发现他是问自己怎么看待皇帝崩逝后的朝中格局。
乔昭懿想了想当前情况。
岑聿在,邓仪在,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简单来说,都自己人,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担心被人参上一本。
而且从邓仪的表情来看,他是真的在咨询自己建议。
乔昭懿:也行。
她认真分析下,争取给对方指引一条明路。
历史,她上辈子学得不错,虽然谈不上上下五千年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关键时间节点和几个重要朝代发生的大事,还是知晓的。
大邺当前格局,很简单。
就是少一辈的不顶事,老一辈的却已撑不住,同时庸臣当道,皇家不睦。
乔昭懿想想:“首先,我们排除庸臣,假设当时姚相已死,六皇子再无登基可能。”
到时便是太子登基。
不过以太子的能力,估摸着是降不住朝中的能臣老臣。
陛下一定会选一位能代替自己的人,辅佐太子。
最好的人选是谁,好像不用多想——
“我若是陛下,就扶太子登基,特敕皇后辅佐,再挑个能臣做宰相来辅佐,组成个稳定的三角结构,最大程度保证皇权。”
母子利益天然一体,太子二十刚过便登基,对国家大事小情都不见得能把控住。
有个厉害的母亲压在上头,帮着控制朝臣,正好让太子长长熟练度,等过个十年八年,太子锻炼出来了,周绮摇也已经人到暮年,构不成威胁。
她要是陛下,她也这么干。
“你若想出兵,就等陛下崩逝,待太子登基,皇后监国时上书。”
最快改变政治格局的办法就是战争。
周绮摇想稳坐中堂,中和与太子间的矛盾,那必定要引入新矛盾,一场战争,再好不过。
听完她洋洋洒洒言论的邓仪:“…………”
谢谢。
谢谢这个世界。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两人太配了。
嘶嘶嘶——
文元十九年的除夕夜,大邺史上最成功的太监,小邓公公,对自己的精神世界,产生了怀疑。
他还是不够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