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陵矶,位于长江与洞庭湖的汇合处,距离南边的岳阳城约二十里,自古以来便是三湘四水货物通衢集散之地,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谓“西通巴蜀,东达宁沪,南绾三湘、北控荆汉”。
六年前,李过,高一功率领的大顺军余部和何腾蛟手下的南明军,便在荆州,岳州及城陵矶一带与清军激战数次。这也正是李来亨会被孙可望任命为北路军统帅,全权负责攻取城陵矶等岳阳北部各地的重要原因了。
不过,城陵矶虽然商业发达,万贾云集,素有“小金陵”之称,但其城市功能主要为商业,而非军事,城墙依湖湾呈月牙形状,南北长,东西窄,和常德城类似,仍旧是土木之上的砖石结构,并不算得十分坚固。
这日深夜,寒风呼啸,月色如银,长江江面上波光粼粼,潮水扑打在江岸上,发出了哗哗的水声,然后又悄悄退下。如此循环往复,昼夜不息。
而城陵矶北侧五六里的岸边,一片水草丛中,一张坚毅粗犷,满是泥巴的脸在月色下若隐若现,那双锐利鹰眼正静静地打量着东面的小树林,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潼关之战败了之后,党守素便跟随李过、高一功等人率部由西北南下,之后又随李自成遗孀,大顺皇后高夫人一起联明抗清。
且说,党守素在大顺军中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他本是陕西的一个私盐贩子,农闲时会赶着毛驴往返于陕北之间贩盐,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只是,在这乱世之中,便是刀头舔血的私盐贩子也无可幸免。因为一次意外,他的驴和盐都被盐吏给没收了,还被拘押了数日之久,返乡不成,身家尽失,党守素一怒之下便投了李自成的义军“老八队”。
作为一个私盐贩子,党守素自然和那些庄稼汉不一样,他很快就在义军中暂露头角,屡建战功,在大顺建政之后,官至李自成中权亲军的“威武将军”,封“载侯”,镇守兰州,身份地位在新朝之中不可谓不高。
每每回想起这些峥嵘岁月,党守素便不由得感慨万千,原本应该是封侯拜相,驰骋沙场的英雄人物,如今却像贼寇一般落魄,他实在是心有不甘啊!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些杀人不眨眼,比明吏还要狠的鞑子。若不是他们,这天下还是大顺的,百姓早已经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了,又何至于如今这般生灵涂炭,十室九空?
好在,现在机会又来了,终于又有了杀鞑子,报仇雪恨的机会,党守素自然不会放过。
随着大顺军最终决议出兵,李来亨任北路军统帅,大军即将开始对城陵矶,道人矶等地展开攻势,他的作用很快就凸显了出来。
作为大顺军中的一员猛将,又有丰富的侦察经验,党守素自然接下了率队前往城陵矶等地侦察,以及作为北路军代表,联络清军绿营中反正将领的任务。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扭头看了看身侧那个新近反正,头发还没长完全回来的原华容县绿营百总林涛。
李来亨在攻取荆州南部,岳阳西部十几个县市的过程中,收编了一千余绿营兵,其中不少人都是湖南本地人,和如今正在岳阳东部几个县市中协助八旗兵,包衣兵防守的绿营将领都认识。
于是乎,凭借着永历皇帝的旗号,在岳阳当地乡绅的协助下,两边很快就搭建起了联系,现在党守素作为李来亨的代言人,便是要来和这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绿营将领派来的使者展开谈判。
当然,这个时候,大西军的好朋友沈永忠已经引咎跑到了武昌,只是孙可望他们还不知道罢了。而从岳阳西部诸县溃逃的数百绿营和东部驻防的千余绿营兵则暂时归到了原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绿营总兵牛国章手下。
岳阳城可谓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便是屯齐最后只留下了一万人防守,孙可望也几乎不可能在一两个月内攻下了,就算强攻攻下了,损失也是不可承受的。
所以,这个时候,这些清军中并不忠心耿耿的绿营将领就相当关键了。若是他们能够混入岳阳城中,协助防守,只要孙可望在野战中击败屯齐主力,他们必然反正,到时里应外合拿下岳阳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当然,若是孙可望野战败了,那这些人自然还是继续做清廷的走狗,继续忠心耿耿,安心吃粮。
林涛看着身边的这个明军将领,一时恍惚,不免有些出神。想起自己原本好端端一个明军百总,打过张献忠,打过鞑子,几年前忽然间就跟着别人降了清,然后又跟着清军去打忠贞营,现在居然又变回了明军,要去打鞑子了,一时只觉嘘唏不已!
“来了!”党守素低声说道。
话音刚落,林涛便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瞄,只见党守素手下的三十几个士兵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每个人都已经箭在弦上,随时准备战斗。
然后,他连忙集中注意力,抬头往正东面望去,果然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灯光,随即便确定了来者是接头的人,而林涛也赶紧拿起手中裹着黑布的风灯,闪了三下,以作回复。
随后,东面的灯光熄灭,一个人影在黑暗朝着党守素所在的位置走来,月光中偶然能够看到若隐若现的身影。
随着接头的使者走到岸边,林涛学了一声蛙叫,对面回应了一声野鸭子叫,双方才正式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然后,党守素直接从水草丛中站起,借着月光稍稍打量了一下来人,对方已经剃发,标准的两缕金钱鼠尾辫,脸上一道明显的刀疤,看起来三十四岁,应该是个老兵油子了。
孤身一人前来接头的那人丝毫不被党守素的气势所摄,只看了一眼,便扭头看向了林涛:“林狗,这就是明军派来接头的?”
“老赵,这是党将军,李大将军的心腹,你家将军的要求,要说的事情,都可以和党将军说......”看起来林涛和接头的人很熟,而且还有点害怕对方的意思,被叫做“林狗”却是一脸陪笑。
那人闻言又扭头看了一眼党守素,随后似乎是确认了什么,才从容地脱下鞋子,从鞋底拆出一封信来,递给党守素说道:“这是我家将军给李将军的信,最下面一页是清军在城陵矶的布防图,至于其它的地方,不是我家将军的防区,他也不知道具体的布防情况。”
“这是李将军给你家将军的信。”党守素接过对面递过来的信之后,立马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然后直接递给了对方: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秦国主已经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准备南北夹击岳阳,鞑子败亡在即,若是不想陪着那些鞑子一起死,弃暗投明,及时反正,以往种种投敌卖国皆可一笔勾销,至于官职大小,部下归属,这个由不得你们讨价还价,一切待事毕再论功行赏。”
虽然要尽力争取这些绿营将领反正,但是在当前的局势下,必然是不能让步太大的。说到底,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墙头草,首鼠两端。所以在给好处的时候,必须要敲打一番,不然就会被认为是实力不足了。
“哼,这个自然没问题,我家将军不是那种不知道分寸的人,但是也请转告李将军,事情最终如何,便要看贵军打得如何了。我家将军固然想要反正,但也得有命反才行!”那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冷哼一声,丝毫没有让步。
很显然,对方只是看到八旗兵败退到岳阳,又在地方乡绅的撮合下,才打算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意志并不算得坚定。
毕竟,这千余人马在十几万八旗包衣中举兵反正,就有点贻笑大方了。
“若是这样,那还请转告你家将军,让他洗好脖子,等着受死吧!”党守素也不是怂人,李来亨更是已经嘱咐了他谈判底线,所以他也丝毫不让步:“这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吗?我叫一声‘你家将军’就已经是给你脸了,老子当年手下单单骑兵就超过两千,你在这吓唬谁呢?”
随即,党守素又将刚刚接过的那封信从怀里掏了出来,举在手上:“秦王同意招降,便是给你们一条活路,不要给脸不要脸,既然你家那个所谓的将军那么厉害,那就请你把这份信拿回去吧!”
“哈哈哈......”没想到,党守素话音刚落,对面那人的态度马上就变了:“好,将军果真是英雄,还请将军放心,我家将军那绝对是一心一意反正的,到时候只要贵军给信号,我家将军绝对立马起兵举义,杀光这群鞑子......”
党守素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大概也猜到对方刚刚的强硬是在试探己方的底气,但他原本还以为对方的硬气也是装出来的,可现在看来,确实是条临危不惧的好汉。可这样的好汉,为什么会做满人的狗呢?
就在党守素微微发怔的间隙,那人又忽然问道:“我家将军还有一事未明,所以想让我来问清楚!”
“说!”党守素回过神来,当即回应道。
“那李来亨李大将军于秦王殿下那,说话可是......”很显然,牛国章是在担心李来亨在明军中说话的分量不够,所有才让心腹特地确认一番,以免自己到时候反正了没人认。
“那你可知道秦王只有三条金腰带?”党守素昂首直立,一脸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