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匆匆离家

短暂地在聆松镇停留了三日后,华南和小泉便又收拾东西匆匆离开了。离开时,华南的脸色很不好,也不知道秋月究竟跟她说了什么,硬生生把人说成这样。

结果,还没等秋望舒想出原因呢,秋月便又从离濮州千里之远的地方收到一封意想不到的来信。

卯时刚过,天边将将掀起一丝青灰,秋月安静地坐在堂前,身形隐在一片蒙蒙亮中。

她的动静很轻,可是却不知为何惊动了秋望舒。

外头没点烛灯,所以秋望舒睁着一双惺忪的眼,手扶着墙摸出去。

看到秋月垂头好似在看信,她奇怪地问秋臻:“娘,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难得地没有调侃她,秋月手拿着信笺,呼出一口料峭寒气。她没有回答秋望舒的问题,只是轻轻招了招手,把女儿拉了过来。

可是把人拉过来以后,秋月又意识到自己手太凉了,于是她松了手,只捏住秋望舒的袖子。

她说:“阿望,娘要出门一段日子。”

秋月的声调平缓,可是秋望舒却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丝哀戚之意。

很少见秋月这般不苟言笑的样子,于是她不安地追问道:“怎么了,娘?”

大抵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最担心的事情,便是父母的离别远行。

秋望舒想了想,又再问:“你要去哪里?”

然后她便听见秋月似叹非叹的回答:“中都。”

……

一个月后,石榴花悄无声息地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肆意生长的鲜红石榴果。秋月不精于厨艺,但喜欢酿酒,尤其是剥石榴来酿石榴酒。这石榴花开的时候明明只有淡淡的香气,但酿成酒后,却香得满院的草木都能醉上一回。

往年都是秋月边剥,自己边往嘴里塞。今年秋月不在,秋望舒只觉得这石榴吃得没滋没味的,所以最后到了九月,这满树结的圆鼓鼓的石榴果愣是剩下了一大半。

这天,照例捡好了柴火,还剥了一盆石榴籽给隔壁盛婆婆送过去后,秋望舒百无聊赖地躺到了床上,翘着脚,数着窗外离山头无限近的星辰。

秋月不在,她可以随意地开着窗睡觉。在已不如夏季放肆的蝉鸣声中,翻了个身,侧躺着吹着秋风,抬眼看着星空,但没有感觉到往常的惬意。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星星数到了三十二,秋月也离开了三十二天了。

自她记事起,秋月离家的时间就比在家的时间都要长。虽然秋月刚走的几天倒是自由得很,可等过了那个新鲜劲后,又只能趴在门边数着日子等秋月回来。

这样百无聊赖,消磨等待的日子,秋望舒过了好几年,直到镇上开了第一个武馆。当她第一次看到晃花了她眼睛的剑招时,她兴奋地想,她终于找到了比在家等待母亲更值得期待的事情。

可惜秋月是不理解她这样的心情的,而且自从她逃学学武摔断腿的糗事传开后,最近武馆也不敢让她“光明正大”地偷看了。

这下好了,日子又回到了之前那样的无聊。

翻了个身,闷闷不乐地用脚把被子踢好,她把头埋进布枕里,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去灭小几上的烛灯。瞎摸了一通,连烛灯的底都没摸到。

怎么,什么都不顺心啊!

“唰——”地一下,秋望舒鼓着脸从被子里探出身来,抬手就用掌风给了烛灯一个不大不小的耳光。

这一顿折腾,她一身无法消解的烦躁也去了一大半。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秋望舒扭头看了一眼除了烛灯以外空空如也的小几,眼中缓缓漫起了思索。半晌,她才钻进了被窝里,埋头喃喃埋怨道:“爱回不回,不回更好……”

这样想着,她气鼓鼓地埋进被子里,将所有烦心事都丢到了外头,双手一摊,呈一个“大字”一样地闭上了眼睛。

管她呢,先睡觉再说。

将头偏向月光照不到的方向,秋望舒老成地叹出一大口气,然后无聊地酝酿起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蝉鸣渐弱,秋望舒也渐渐放平了呼吸,松开了因为烦躁而攥紧的手心。

……

恍惚睡梦中,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虽然很微弱,可却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大有不喊醒不罢休之势。

不耐烦地将被子盖到头上,秋望舒企图埋进被子中将那喋喋不休的喊声驱赶出耳外。

可这次,那声音不仅没有罢休,而且还愈发大声了,而且喊着喊着,连自己的意识都感觉晃荡了起来。

“阿望,阿望……”

这声音真够耳熟的啊,真像是自己那个一出门就把自己给忘了的娘。

但其实也不是那么像,毕竟秋月不可能这么温柔地叫自己起床的,一定是听错了。

这样想着,秋望舒不耐烦地朝墙边又拱了拱,彻底拿背脊对着那个朦胧的声音。

“秋望舒——!”

突然间,那声音逐渐暴躁了起来,不复之前的轻柔,并且还有什么东西,冷冰冰的,正不耐烦地把自己的手往外拽着。

在更大力的拉扯下,秋望舒蓦然睁开了眼,满脸懵懂地醒了过来。

白色发带在眼前晃动着,半梦半醒间,她眯着眼,看见那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夜色正浓,她根本看不清正脸,只能感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弯着腰搬弄着自己,就像搬弄米袋一样,把自己的上身生生从温暖的被窝中捞了出来,三下两下给自己穿上了外衫。

把手从袖子里穿出来时,她才反应过来秋月是真回来了,真不是梦。反应过来后,秋望舒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地爬起来,撑着手大喊道:“娘……!”

上上下下地打量过秋月,看她穿着一身自己从没见过的黑色劲装,秋望舒又奇怪地咕哝道:“你……这是什么打扮,而且,怎么回来也没动静……”

看秋月神色肃然,穿着奇异,秋望舒一拍床榻恍然大悟道:“又想吓我吧……唔”

话没说完,却突然被秋月捧住了脸。眼看自己的脸被秋月挤成了一团,秋望舒生气地“唔唔”地哼着,奋力扒着秋月的手以表抗议。

若是在平时,这就是母女之间的寻常打闹罢了,可是今天,秋月却定定地捧着她,丝毫不顾她的挣扎,认真地告诉秋望舒:“阿望,我回来,是来带你走的。”

“……啊?”

像看稀罕物件般不可思议地看了秋月半晌,秋望舒摸了摸脑袋,倒头又给自己卷进了被子里,嘴上还嘟哝着:“……我肯定还没睡醒”

可是下一瞬,一双冷冰冰的手不由分说地伸进了秋望舒的衣领,给她冰到直接跳了起来。“啊——!”

收回了手,秋月面转了转手腕,无情地撂下了一句:“你醒了。”

这下是没起床气都给闹出起床气来了,秋望舒再次坐起,愤怒地看向了一大早就不让人清净的人。可是这始作俑者不仅对她的目光熟视无睹,还转头从衣柜的木箱里拿出了一个包袱来,把秋望舒丢在床头的衣物一股脑塞了进去。

眼看秋月把自己冬天穿的薄袄和兔裘都翻出来了,秋望舒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她赶忙裹着被子半坐起来,一边伸手去够秋月,一边一头雾水地问:“你干嘛——!”

轻松绕了两下把自己的衣角绕出来,秋月板起脸来,按住了秋望舒,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穿衣服,收拾包袱,只带衣服鞋子跟我走。”

看了看外头仍是一片青黑的天色,秋望舒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把目光转回秋月身上,秋望舒皱起眉头来,又发出了一声:“……啊?”

不是刚回来么?还要走什么?走去哪儿?为什么要走?

心中一时涌入了许多猜想,秋望舒皱了皱鼻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你在外头欠了债?”

“还是你卖私盐终于被抓……啊!”说到一半,秋望舒跟肉卷里的内陷儿似的,被秋月硬是从被子里抖了出来。蓦地在这料峭晨风里滚了一圈,她龇牙咧嘴地把手塞进袖子里,皱着鼻子瞪着满脸理所当然的秋月。

看见秋望舒跟个陀螺似的在床上钻了一圈,秋月终于绷不住出笑出了声。笑完,轻飘飘地斜了秋望舒一眼,没好气地回呛道:“想什么呢,你娘我正经得不得了”

见秋望舒满脸写满了怀疑,秋月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收拾完出来,我备了马。”

“马……?”

知道秋望舒现在心中一定充满了疑问,秋月提起了自己脚边的包袱,边往外走边说道:“边走边和你解释。”

而身后,秋望舒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见她满腹疑惑地捏着自己的冬衣,秋臻倚着门框,皮笑肉不笑地告诉女儿:“要是我数到一百你还没收拾好,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发自内心地发出了今天的第三声:“啊?”,秋望舒下意识把一只腿伸下了床,但另一只腿还留在床上,还跟她一团浆糊的脑子一样没想明白。

可秋是月打定主意不让秋望舒想明白了,好笑地看着搞不清状况的女儿,秋月竖起手指来数到:“一、二——”

“啊啊啊,好好好,好好好。”

手忙脚乱地穿着鞋,秋望舒嘴里忍不住嘟囔道:“莫名其妙……”

穿好鞋,秋望舒不服气地提着包袱跑出了门槛,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数数:“走吧!”

然后便拒绝了相帮她拎包袱的秋月,大步跑向了门外。

镇上的人还在睡梦中,空气中连晨起时烧柴的焦味都闻不见。

秋月买的马静静地被拴在门外,不知它是不是也嫌秋月在夜里瞎折腾,所以才不时甩甩头对着两人发出阵阵响鼻声。

秋月没再说话,秋望舒便只能惴惴不安地跟着她朝前走去,边走还边忍不住回头朝家门望。可秋月却不一样,秋月一眼都没有回头看,她那个样子,就好像这个院子不过是什么可以轻易舍弃的东西,所以也不需要顾虑是否会回来一样。

上马前,秋望舒心中莫名慌乱了起来,她再忍不住又回头紧盯着生活了十年的院子,急声问道:“我们还回来么!”

闻言,秋月的脚步顿了顿,她张了张嘴,看了秋望舒半晌,才轻声回道:“……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向秋望舒保证还是说服自己,笑了笑,秋月故作轻松道:“这是家啊,难道还会回不来么?”

会回不来么?

秋望舒不知道,毕竟她连为什么要离开都不清楚。

秋月就是这样,从前不告诉她为什么来到聆松镇,今日估计也不会告诉她为什么要离开聆松镇。

但答案应该也不远了。秋望舒心里隐隐有预感,今天过后,秋月那些极力隐瞒的过去大概是再瞒不住了。

身后,榴花小院的门静静阖上了。热闹了不过片刻的院子里一时又冷清了下来,这次真的只剩一座空屋了。

院里,一颗问人问津的石榴直愣愣地落了下来,但前面母女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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