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将唐青轻缓放回床榻,注视温和恬静的睡颜,窥见那道眉心极轻地蹙着,想以指腹替他抚平。刚抬臂膀,又恐自己手太粗糙碰疼了对方,竟叫韩擒无端地感到不知所措,胸膛内充盈着陌生而不可思议的柔情。韩擒勉强抽离目光,朝兰香微微示意,抬步离去。兰香送韩擒走远,待那道背影消失在月色间,方才喃喃。“大统领……是不是很喜欢咱家先生啊。”(下)**十五当日,唐青照着原定的计划开始准备。寇广陵替他找来一套道士服,对襟直领的青色羽衣,配以绣制云霞花纹的霞帔。他将霞帔披于肩上,漆黑如墨的绸发以金缕冠束起,气质渺渺,超逸绝尘,仿如仙人下凡。为唐青打理头发的兰香禁不住打量铜镜里的人,仰天叹道:“先生,莫说旁人,就连兰香,纵使日日对着先生,此刻都以为面前坐了位活神仙。”唐青莞尔:“能唬住人就行。”兰香笑呵呵的:“定能如先生所愿。”着装完毕,李秀莽前来接他去往已经布置妥当的道观。甫一相见,李秀莽明显怔住。唐青忍俊不禁,玩笑开口:“这位大人,可是找本道算卦?”李秀莽似乎不知如何应话,唐青见好就收,唇边笑意隐去,停了这份打趣。**洪光寺人声鼎沸,寇广陵派去的暗哨已经潜入寺中。连曦夫人身份特殊,是以都去清过场的宝殿独自上香,而今神智有异,更是不得任何让人打扰。提早潜伏的暗哨替换了宝殿内的一道熏香,可使连曦夫人在一定时辰内出现昏迷的症状。连曦夫人如过去每月一般,上了香,在宝殿内忏悔,时辰方过,便由丫鬟扶着离开洪光寺,乘上马车。今日马车还未驶离太远,忽听丫鬟喊道:“不好了,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昏了过去。”赶路的车夫迟疑不定,丫鬟怒道:“若夫人有个差池,你们和我的命都赔不起,还不快寻处地方让夫人歇上半刻?”丫鬟四处张望,指了指前方:“那儿有一座道观,看起来清净,先送夫人过去。”车夫不敢辩驳,旁边的护卫亦被丫鬟唬住,只能先送夫人去道观歇息一阵。*道观内有一名稚嫩的小道童洒扫,丫鬟观周围清净,陈设虽朴素,但胜在整洁。护卫沿道观检查一圈,未发现可疑之处,遂让丫鬟将半昏迷的夫人扶出马车。丫鬟朝小道人开口:“我家夫人途中身子不适,想借此地歇脚,可能行个方便?”她递出一个钱袋:“这是酬谢。”小道士赧然:“既有需求,院里正好有空出的厢房,钱是不敢收取,还请夫人进里头休息。”待连曦夫人被丫鬟送入厢房,暗中在道观潜伏的人即刻寻机动手,一把随行的丫鬟和护卫药倒。**连曦夫人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时,恍觉周身浮绕层层白茫茫的云雾,犹置天境。她揉了揉双眼,定睛一望,竟看见身边坐了名仙人。仙人眉眼含笑,着金缕冠,羽衣圣洁轻盈,散发着温润渺然之气。与其对视,浑身顿生出一种说不出舒适感,仿佛不管身负多大罪恶的人,都能得到净化,想叫她永远沉溺其中。仙人开口:“夫人可还有哪里不适?”连曦夫人下意识应:“没有……”又唤:“仙人……”唐青道:“在下并非仙人,只是在观内修习的散道。”他面色温和:“我观夫人似乎长久郁结于心,目色消沉混沌,可是受魇事困扰?今时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机缘,若能把困宥一事宣之出口,对身子可谓有利无害。”连曦夫人仿佛被此话打开了某种不愿深想的回忆,神情痛苦,面色泛白,摇了摇头。唐青不做勉强,道:“夫人好生休息,在下先行告退。”他欲起身离开 ,连曦夫人瞧见那抹超脱尘俗的身影将要消失,几番苦挣,忙唤:“道人等等。”唐青回眸:“夫人。”连曦夫人紧攥盖在身前的薄薄褥子:“还请道人再多留些时候。”她目光发茫,恍然中好像随着那些不堪的回忆下沉,永世不得超脱。唐青重新落座,耐心等她慢慢开口。连曦夫人道:“我和公冶候成婚十年,夫妻本同心,原不该将此事说出来,可他……他做的恶行实在太泯灭人性了。我作为连家独女,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怕只怕无言面对连家的列祖列宗。”她蓦然垂泪:“我爹名唤连膺,曾为公冶候的挚交兄弟。当时邺朝深陷割据之乱,许多王侯拥兵自固,妄自称帝,但都没有枭雄之风。”“皇上率领三十万骑兵从胡族起势,踏平冀州乱局,直抵兖州,剿灭敌军,将外族连连击退,攻入邺都。公冶候率先拥迎新君,我爹自当追随。之后公冶候被封为昭武大将军,阿爹则为其副将,数次为公冶候在战场前线浴血奋战,冲锋陷阵。”“阿爹是一代英雄,若血染沙场,那也是护卫家国的荣耀勋章,死得其所。可……可他当年,连同那些与他一同追随公冶候的部下,死因皆非归于敌手,而为自己人所害!”连曦夫人全身颤抖,手指紧紧揪着衣襟,似要透不过气。一阵痉挛后,方才艰难地继续开口。“那年隆冬,邯州大雪。我爹奉命,带领一众部下前往祁阳县驱逐突桀人,苦战整整半月,伤亡惨重,却也让突桀人遭受重创狼狈暂退。”她惨然一笑:“危机时刻,公冶候非但没有派人支援阿爹,反而亲自下命,绝了的他们后退的道路。我军等不到援救,士气逐渐溃散,阿爹带领残余部众暂时撤离,因无路可退,途中伤势过重死了一批,还有另外一批,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饿死,阿爹……便是冻死的……”连曦夫人满眼热泪:“公冶候收到消息,这才率领一支先锋队前往祁阳,他在途中,命部下将伤亡的将士割去头颅,阿爹与他的兄弟们……全部惨遭毒手,无一人幸免。”“后来公冶候整军待发,击退已经受到重创的突桀人,又将我爹他们的无头尸首混入敌军尸首中充当人头数目,冒领了本该属于我爹与一等部众的军功……”“祁阳皑雪茫茫,把公冶候的恶行全部掩盖。当年听信公冶侯行恶之人,全部升了官。此事瞒天过海,死无对证,若非前年我无意进入密室,听到他们谈起,决计想不到枕边竟睡着这么一个恶人,丈夫……残害我爹的凶手!”唐青看连曦夫人快要撑不下去,急忙搀了她一把。连曦夫人面盈泪珠,喘了喘气息,又道:“许是这些年他在朝中越发的势,胸中狂妄,过去所为,好竟让他毫无避讳起来。是以,让我钻了空子。”“为公冶侯谋事追随他的人,为保自身利益和性命,留下事关当年的证物和密信,防止公冶候反咬他们一口,而我无意获取了那些证物,私藏起来。”“不知几时起公冶候怀疑我开始查他,对我严加看管,为了自保,前年开始,我只能佯装疯癫,他越是避讳的事,让我胡乱虚虚假假的道出,反而降低他的戒心。”连曦夫人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她隐忍不发,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她未做决断时,公冶候嫌她年老色衰,纳了两门妾室,还将其接入将军府内。连曦夫人育有一双儿女,去年冬,那妾室华氏趁她不备,竟派人将六岁的儿子推入湖中,她儿虽救了回来,却因为高热不退,烧得痴痴傻傻,难有恢复的希望。儿女是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曦夫人的心彻底溃败,当她摇摆不定不知如何决断时,也就在今日,遇到了眼前的道人。连曦夫人轻声询问:“道仙,你说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从这无边的地狱中摆脱出来?”唐青展开一块干净的方帕,待连曦夫人擦干泪水,适才徐徐出声。“如果夫人愿意相信唐某,便将公冶候过去所犯恶行的罪证交给唐某如何?”他眉眼温然,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连曦夫人渐渐看怔看痴了。唐青道:“夫人,公冶候十恶不赦,残害至亲同僚不提,连妻儿的安危都可以枉顾,孰知有朝一日,等他知晓你暗中查他,并了解当年真相,会不会对你下手?或以儿女威胁,让你此生都开不了口。”连曦夫人抖了抖。唐青轻叹:“唐某非危言耸听,像他这样的人,做过那等事情后,内心早已麻木,完全的利己主义,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垫脚石,不会心存愧疚。”连曦夫人问:“你、你是何人……怎么能帮我?万一……”唐青淡然一笑:“唐某帮你,尚书台帮你,背后的皇上,也会帮你。”连曦夫人浑身一震,唐青望着她:“夫人无需害怕,若协助唐某,假以时日,待公冶候伏法,你和两个孩子都能安全,不会再有旁人危害到你们。天下之大,或许能等到医治好令郎的一天,到时候,夫人自然可以看他们成家立业,幸福圆满。所盼所求,只要活着,终有实现的机会。”连曦夫人喃喃:“道仙……当真没有欺骗我吗?”唐青摇头:“所言绝非虚假,在下唐青,涿州南郡人士,任职黄门侍郎,如今跟在御前伺候。”他亮出官牌:“夫人如若答应,不日就会有尚书台的人与你暗中联系,且近来我们会派人保护你与两个孩子。”连曦夫人低垂着残留泪痕的脸,面色经过挣扎,最终下了决心:“我答应你。”**游说连曦夫人一事办妥,尚书台的人松了口气,面带喜色。苏少游道:“你们看,还得唐侍郎出手,我就说没人能抗拒得了他的……”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苏少游呐呐:“他的……”他的什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窘迫地挠挠后脑。寇广陵笑道:“辛苦唐侍郎了,忙活大半日,今晚回去早点歇息。”唐青没有拒绝,连日从早忙到晚,今天又高度集中精神应对连曦夫人,时下确实累了。从尚书台散值离开,不无意外的,又看到那道接他的那个男人他勉强牵起一笑:“你来了。”韩擒盯着他看了一瞬,道:“先生很累。”唐青喃喃:“是啊……”韩擒:“在我面前,无需时刻以笑迎人,想怎么做都可以。”唐青:“当真?”韩擒:“嗯。”唐青收起笑容,他脚伤没有完全愈合,加之身体和精神劳累过度,这次让韩擒背起来时,已然熟练地趴在宽阔的肩膀上,寻个舒服角度,没多久就睡着了。韩擒沉默地带着唐青,虽无言语,沉黑的眼底却扬起少见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