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平城,为境内少有的繁华城邑,也是冀襄王王府所在之地。车队此刻行驶在平城的街道上,唐青观察周围,虽见热闹,但繁华精致程度,远不及邺都。他忍不住靠在车窗仔细探量,很快发现其中特色。往来的冀州百姓,当前时节多穿皮袄皮料。街道两边设置许多用木头和帐篷搭建起来的摊子,有卖地方特色吃食的,还有现宰牛羊肉的,售卖皮革兽靴,多为北方游牧地区所见的物资。应地理环境和气候影响,冀州的人大多生得浓眉高鼻,肤色呈现不同程度的黝黑,脸颊两边被寒风吹得红彤彤,嘴角咧开大白牙,双手揣在兜内,笑着同身旁的人闲聊。有人瞥见马车内探出的唐青,呆愣一瞬,“哇”的一声惊呼。叫声引来数道目光朝马车打量,行人聚成团,就跟看到仙人下凡似的,满目惊艳。唐青连忙落回帘子,平城风俗开放,适才被那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叫一向镇定的他有点难为情起来。萧亭将他的反应一丝不落地捕捉在眼底,面上几分忍俊不禁。唐青道:“平城的百姓果然如王爷所言,各个直爽坦诚。”韩擒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着眉头策马返回,绕在马车四周护卫。他道:“先生,我已派人提前跟平城的官驿取得联系,此时即可前往官驿下榻休息。”萧亭道:“平城是本王的地方,侍郎和统领远道而来,本王自不会轻怠。适才与侍郎商议过,在冀州的这段日子,便在王府小住,统领没有异议吧。”他又道:“王府的环境再怎么说都比官驿舒适,且有专人伺候,出行方便。书库内藏有边境历年贸易详细的卷宗底册,侍郎可随时查阅,不必两头奔波,统领以为如何?”萧亭事事想的周道,韩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诚然,为了唐青的身子考虑,留在王府小住,确实比官驿来得好。他道:“那就有劳王爷了。”马车驶入王府门前,唐青欲下车,韩擒抬手正准备把他带下去。车内出来的萧亭双目微微眯起,单臂侧揽唐青的腰肢,将他稳稳当当带到地面。韩擒收起横在半空的手:“王爷,此举不妥。”萧亭从容笑道:“本王与唐侍郎这几日相处下来,颇感意气相倾。且来到冀州,便免了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还请统领无须拘谨。”他朝唐青示意,道:“随本王来,挑一间你喜欢的院子。”第67章 听闻王爷回府, 管事带着下人们已在院中等候。管事为首,几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目光精烁,一句“恭迎王爷”回府, 吼得那叫气势如虹。跟在后面进府的唐青不由顿了顿脚步, 萧亭回头, 笑意从容中多了几分随性。“都是一群到了年纪都不安分的活宝, 莫要被这帮老小子吓着。”萧亭先进院中, 道:“本王带了贵客回府, 别惊到贵客。”待唐青出现在萧亭背后, 站成排的老将士眼睛都看直了,还有的直接揉上眼睛。“王爷,您出府一趟, 给咱们把王妃带回来啦?”萧亭道:“什么王妃,这是皇上钦点的边贸监察史,唐大人。”几名将士龇牙嘿嘿一笑:“原来是唐大人,见过大人, 方才咱们几个唐突了, 还望大人恕罪。”几名将士早年就投身前线, 年近四旬落了一身伤下来,已经成家的那部分都回家过日子去了,剩下几个,上下皆无老幼,亦无妻儿,萧亭索性把他们留在王府内,让他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十余年相处下来, 几名老将士早就把彼此当成亲人,连同萧亭, 即便贵为皇亲国戚,也没少被他们乐呵呵地打趣。唐青觉得几人真有意思,浅笑着与他们招呼,余光扫向后方。后方一张桌子上陈摆了一大壶酒,边上还置了个烧着火的铜盆。“这是?”萧亭嗓音低磁地解释:“冀州的习俗,他们给本王接风洗尘准备的。”话声方落,从外头带着行李走进院子的韩擒与几名将士对视,微微点头。将士们道:“韩统领?!”“几年不见,当年叱咤西北二境的小韩骑督都长这么大啦。”韩擒随萧隽出征时,踏过大邺遍布战火之境,作为得力前将,名声显赫,许多从前朝割据战乱时期经历过来的将士都知道他。大邺平定,时隔几年再见,老将眼中多了些热泪。他们收了收眼里的泪光,举起旁边的一大壶酒,斟上满满三碗。“王爷,统领,监察史大人,咱几个敬你们一杯。”老将们干脆利落地痛饮一大碗酒,依照冀州习俗,接风洗尘的人也需痛饮上这碗酒,接着从火盆上迈入堂屋,预示着去除一路尘秽,也算完成风俗。萧亭笑而不语,兀自斟上大碗,仰头喝净。下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本王替他喝。”“我替他喝。”萧亭和韩擒止声,默契地望着彼此。几道目光齐齐打量唐青,将士们视线一转,似乎从中琢磨出些许火光四溅的味道。王爷待众人一向爽朗温厚,何曾像此刻这般,带着些针锋相对的意味。而韩擒,当年还是个跟木头一样的直愣小子,哪怕在战场上杀红眼也能闷不吱声。韩擒道:“王爷,下官奉皇命护送唐大人,理当由下官把这碗酒喝了。”他掌风一扫,连斟二碗,沉默利落地把碗中酒水饮尽。将士鼓掌振声:“统领果然爽快。”“既然统领代为喝了这碗酒,唐大人请先进屋歇着吧。”冀州春夜的风很大,唐青站在韩擒和萧亭中间,在两具颀长修健体格的对比下,即使裹着狐裘,亦如风中拂摆的柳枝,弱不禁风,叫常年习武的将士们心生不忍。唐青迈过燃烧的火盆,方入堂屋,便有一阵微微暖气袭绕周身。他小坐片刻,喝了热茶暖身后,腮边浮出薄薄绯色,仿佛晕开一层脂粉,周身镀上柔和的暖光,好似连几盏灯火似乎都格外眷顾他。杵在门外的将士搓搓自个儿黝黑的脸,看着王爷温声向唐大人低语介绍,再看韩统领沉着面色,摇摇头,疾步离开这硝火陡生之地,生怕引火烧身。唐青围绕前院溜达一圈,目光带了探寻。萧亭道:“义母卧榻数年,大夫交代需要静养,府上这帮老小子成日闹得欢,本王就将义母送到距离王府不远的一座院子里调养,那儿清净,素日得闲时,本王便去陪她用饭,叙会儿家常话。”唐青微微莞尔,道:“府上的将士都很有趣。”萧亭笑叹着摇头:“日子一久,只会嫌他们闹腾了。”很快,将士们从庖房送来满满几锅冀州菜,有煎烤得浓郁鲜香的鱼,油脂四溢的烤牛羊,肾脏大补汤,最后才上了道夹些绿色的小炒青瓜。唐青打量满桌子的肉,不禁咋舌,最后夹了几块小青瓜,韩擒盛了碗用清水兑过的鱼肉放到他手边。萧亭吩咐:“往后多备几道清淡滋养的菜色,唐侍郎用不了过于荤腥的食物,就照老夫人的食谱准备。”将士们记下,还想到庖厨多备几道清淡点的菜,唐青及时制止。一伙人围着大桌子坐下用饭,唐青面前的碗总是满的,无论缺什么,左右两旁都有人替他添上。他一顿饭吃得颇为不自在,饭后面上尽显倦色。此途舟车劳顿,唐青在房中洗漱之后,靠在榻间准备休息。*墙上烛火轻曳,门外扣响,萧亭立在檐下,温声询问。唐青出榻,开了门,抬眸便迎上对方温厚柔和的目光。“要休息了吗?”唐青道:“回王爷,正准备躺下。”他发间稍微湿润,如云乌发垂至腰际,明丽潋滟的眉眼几分倦色,叫人瞧了十分想好好呵护珍视。萧亭把手上的瓷碗递给他:“这碗牛乳适才温过,喝了便安心歇息。”唐青浅笑道:“还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吗?”萧亭道:“初到冀州,担心你不适,喝些牛乳有助于休息。”待唐青喝完,萧亭扶他回榻躺好,掌心一挥,熄去烛灯,只留室内小厅里的一盏。隔着屏风,寝室幽暗,萧亭向来温厚从容的目光,蓦然间灼亮许多,透露着与从容相违的热度。唐青莫名回避注视自己的双眼:“王爷,您不必如此。”萧亭:“你初到冀州,留在本王府上做客,本王比你年长,对你多照顾几分是应该的,无须抱有负担。”唐青已被倦意席卷,想再说点什么,混混沌沌地,脸沾在枕边逐渐睁不开眼眸。萧亭静坐片刻,离开时轻轻把门带上。廊下,韩擒抱剑而立,萧亭看他一眼,拿着空碗走了。*四更天,唐青从混沌的梦境惊醒。新环境总归叫他不太适应,懵懵茫茫地打量陌生的床头,余光一落,忽然支起身,对窗外的那道身影默然无语。他唤:“韩擒。”那人微微侧身,推门来到榻前。更深夜寒,唐青全身裹在锦被里,露出半张脸。“你一直守在此地?”又道:“这里是冀襄王的府邸,防卫严密,不必时时守着。”他轻声催促:“快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