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兴茂斋”已经在庆里弄存在十个年头。
掌柜江天石雕刻技艺终于见长,那些雕塑开始出现五官,只是很多时候,大部分摆放在柜台的雕塑面容还是比较模糊,只有少数面目清晰。
那几个面容清晰的雕像,栩栩如生。
有一次朱宏看到江天石对着一个几乎已经雕刻完成的雕像发呆,似乎就剩最后一刀,可是就是下不了刀,最后就被江天石随手扔进了废物篓。
让朱宏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已经雕刻得差不多了,怎么就扔了?再不济也总比摆在柜台上那些面目全非的要强吧。
朱宏摇摇头,不能理解江天石的操作。
数年前,朱凌轩虽然没考上秀才,但是水墨丹青却崭露头角,甚至得到了学府大人的赏识,后来去知府大人府上谋了个闲职。
一手水墨丹青名声鹊起,成为了他们华杞国最年轻的画师之一。
这一下让朱宏觉得光宗耀祖,去他父亲坟头都祭拜了好几次,全靠祖上积德,老朱家终于出了吃官饭的了。
而朱凌轩尽管回来次数不多,但每次回来势必都要和少时一般呆在“兴茂斋”看江天石刻木头。
朱凌轩在外见识多了,也便嘱咐父亲,老江叔是个奇人,父亲不要怠慢了。他这一手水墨丹青,可是全靠观摩老江叔雕刻才领悟的一份意境。
而且每次回来看老江叔雕刻,总会有新的收获。
朱宏听了,尽管觉得这江老弟连刻个脸孔都刻了十年了,还刻不好,可还是信任儿子的判断。
另外让他相信儿子所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年喝了江天石半碗酒后,他酩酊大醉,睡了三天三夜。
差点让朱家娘子吓死,还是江天石说没事。朱家娘子再看朱宏面色红润,鼾声如雷,才放下心来。
自从醒来后,朱宏发现自己以前老寒腿的毛病不治而愈,这么多年更是都没生过病。
一膀子力气更胜从前,杀猪都比以前利索。
朱宏怀疑是因为那半碗酒的关系,可自己又没什么证据。
后面就算自己跟江天石讨要那酒,江天石只是不肯,说那酒只能喝半杯。
倒是江家娘子这些年过去,还是那么风姿卓绝,自然也引来不少狂峰浪蝶。
可是也不见江天石出手,这些狂峰浪蝶不知为何渐渐也不来招惹江家娘子。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江家娘子的肚子还是平平坦坦,让老朱家的婆娘唏嘘不已。说如此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娃本来该有多漂亮啊,真是可惜了的。
这些年,江天石埋于市井,体会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与当年在白帝陵陷入幻境体悟十世轮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当年颇似黄粱一梦,经历十世,尽管对心境好处也是极大,可是醒来后,恍若做梦,并不似现在这般真真切切,一丝一缕地体悟市井百态。
江天石还是一如既往地雕刻着雕像的面容,喜、怒、哀、乐各有千种姿态,江天石每体悟一丝,便能将这些神态篆刻地更为传神。
那些扔掉的雕像,差的那一笔,就是他已经心领神会,无需再加一刀。
因为这一刀下去,那小小的雕塑就会活过来,结合侯家的,那一个小人儿居然就是一个小小的傀儡。
只是材质普通,并没有丝毫法力波动。
谢雅欣自是对侯家是熟悉的,当江天石丢下差一刀的第一个雕塑的时候,她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中对此实际也有描述,只是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傀儡术,包括她公公和夫君在内都自认为是传说的境界,或者说遥不可及,甚至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谢雅欣本身也有一定造诣,她捡起过江天石篆刻的雕塑,那就觉得只是临门一脚的事情,可是那一刀换成是她,刻不了。
她再一次被江天石震惊。
记得第三年她在烟波门修行界流浪,也是尝尽辛酸,结果在这个叫做清源城的小城意外发现江天石居然以普通人身份居住在此。
她便请求江天石收留,知道江天石并不愿收徒,便想以其他身份,甚至婢女身份留在江天石身边。
江天石起初并不愿收留,后来转念一想,居然要求谢雅欣以他夫人的身份留下来。
这着实把谢雅欣吓了一大跳,起初以为江天石跟遇到她的大部分修士一般,也对她动了心思。
相比那些兴怀叵测的修士,有些甚至想把她当成炉鼎,作为一个如无根浮萍的女散修,江天石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正当她犹犹豫豫的时候,江天石又说只是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如此做,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融入凡人的生活,甚至要求谢雅欣随着年龄变化,刻意伪装下年龄。
这让胡思乱想的谢雅欣不禁老脸一红。
如今,她已在清源城七年,江天石果然如他当时所言,恪守男女之防,只是在人前以夫妻相称。
经历了起初两年的懵懂,谢雅欣每天看着江天石刻木头或者石头。看着看着,渐渐也明白了江天石在做什么,甚至在江天石刻的小人中,自己也领悟到一丝道的韵味。
近几年,谢雅欣没有刻意去修炼,但自己停滞数年的境界居然开始缓慢增长,这便是心境变化和对道领悟带来的变化。
她没想到江天石的修心之道居然可以给她带来如此好处,虽然她甚至都称不上随着江天石的修行亦步亦趋,只是旁观而已。
如此,她自己的心境也进一步安宁,学着江天石的样子,体悟身边凡人的喜怒哀乐,甚至反思自己从前的颠沛流离。
她对江天石终于还是视若师父一般的存在,尽管那个高大的男子并不承认这一点。
小城总体宁静祥和,身边有人来,也有人走。
转眼,又是五个春秋。
朱凌轩在三年前大婚,江天石和谢雅欣被作为叔婶出席了那个婚礼。
两人此时也已经额头见了皱纹,谢雅欣的青丝中也有银白闪现。
第二年朱宏媳妇还去省城给儿子看顾了一年孙子。
那一年,朱宏可没少去“兴茂斋”蹭饭,毕竟家里没了女人,那一口热饭总归差了许多。
不过,吃了谢雅欣的手艺,朱宏那是赞不绝口,直言比当年“老街坊”的徐大厨都要厉害。
再一年,小城涌进了大量流民,一打听才知道家乡洪涝,虽然关键时候仙师出手,防治了肆虐的洪水进一步破坏,可是当年的庄稼和收成都泡汤了。
而清源城因为地势关系,并没有受到洪水灾害,一时间,周边几个城池的流民也都涌进了清源城。
紧接着,因为清源城所在的宣国,大将军祁元直指当今宣国国主无道,才导致天怒人怨,上天降下洪灾惩罚他的国民,进而发动政变。
一时间,即便是远离国度的小城清源城都能在空气中嗅到一丝紧张的气氛。
又半年,朱凌轩一车一马,拉着媳妇儿和老娘从省城知府衙门两袖清风地回来了,一脸的意兴阑珊。
祁元终于还是推翻了国君的统治,而知府大人作为国君的嫡系,自然不能善终,进而府上自上而下无一幸免,即便是朱凌轩这样的清客,被拉上断头台的也不在少数。
要不是朱凌轩声名在外,在丹青界名气颇大,祁元一介武夫也是为了拉拢文人骚客的心,下令特赦了朱凌轩,甚至还盛情邀请刚刚从大狱出来的朱凌轩入他幕府。
朱凌轩被人从死牢释放出来,在鬼门关转了半圈,顿时心灰意冷,婉言谢绝了祁元的盛情邀请,直言隐退仕途,只愿回清源小城安度余生。
祁元听闻后,差点又举起屠刀。这是看不上我祁元呐,好在有幕僚将他劝住,让他放朱凌轩回老家,显示祁大将军的宽宏大量。
大乱之后,不宜杀生太多。最终,雄心勃勃的祁元采纳了那个谋士的意见,才放朱凌轩回家。
这才有了朱凌轩一车一马,甚至没有仆人,轻车简从地回到了朱家杀猪铺。
朱宏倒是很看得开,只要人活着回来就好,至于当不当官的,不重要。如此一来,一家老小都团聚了,未尝不是好事。
朱凌轩回来后,深居简出,除了去江天石那边看江天石篆刻小人,无论是木雕还是石雕,一个个都看得极为仔细,动容处常常捧着一个木雕一看就是一晌午。
朱宏表示看不懂儿子,也看不懂江天石。
很快,祁元新政施行,涌入清源城的灾民大部分都回到了故乡,清源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又一年,当朱凌轩小名叫豆芽的儿子五岁了,也常常随父亲往庆里弄老店“兴茂斋”跑的时候。
朱宏媳妇却生了病,药石无救,眼瞅着病入膏肓。
朱宏没辙,登门“兴茂斋”,求江天石:“江兄弟,能不能救救孩子他娘?”
江天石雕刻木雕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双眼不满血丝的朱宏,摇了摇头:“人各有命,朱大姐这一生安稳,何必强行续命乱了轮回。”
朱宏闻言就急了:“那你如何让我饮了那半杯仙酿,我都感觉自己能长命百岁,这不是乱了我的轮回。”
江天石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你我的因果,你本就长寿,我只是帮你解除了些许病痛,并不是帮你续命。”
言罢,也不再言语。
朱宏脸色一黯,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回屠夫铺子。
朱宏办完媳妇丧事之后,似乎也知命了,几把杀猪刀一收床底,让徒弟沈力在庆里弄街角另开了一家猪肉摊,自己则金盆洗手,过起了怡儿弄孙的生活。
只是偶尔还是会去“兴茂斋”坐坐,也会去徒弟铺子提溜些猪肉,请江天石过来,喝酒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