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恙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这怕是诱敌之计,正要开口,头顶有飞机飞过,无数炮弹被投下。
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人声,血雨、残肢、泥土、石头、炮弹碎片漫天飞舞。
已经不需要他开口,战友就地躲进战壕,将自己尽可能隐藏好。
戚无恙也是如此,身上渐渐蒙了一层土,不敢冒头。就算是最好的德械师,对上空袭,除了躲,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国内的空军起步太晚,坦克等高端重武器也跟不上,全靠进口。
他平复呼吸,等漫漫长夜过去。
也许天快亮了。
他小心翼翼掏出怀表,看了眼姜翎的相片。
光线不好,看不太清楚,他抹去相片沾上的灰尘,忽然心悸。
身侧传来重物坠地声,转头,爆炸带来的灼炙气浪袭来,火光接天。
一枚炮弹滚进战壕,在戚无恙藏身之处爆开。
隐忍而克制的爱恋,未说出口的喜欢,精心复刻的玫瑰园,定制一对怀表的暗喜,中秋夜宴终止的跳舞邀约,一切湮灭在血火硝烟之中……
天光未亮前,旷野荒原苍白一片。因这场轰炸,四处燃起燎原大火。无数人丧命在这场战争中,血浸入泥土,颜色暗沉,如同大地的眼泪。
此刻无人得知,那位引人瞩目、军功赫赫、前程光明的年轻军官战陨于壕沟之中。他永远闭上眼睛,本该璀璨的人生骤然终止,带着未了的遗憾,就此长眠。
做工精緻的怀表滚落深壕,因巨大的冲击,外壳变形,照片一角被火星燎起,雨轰然坠下……
***
姜翎从梦中惊醒,轻飘飘的,有种即将脱离身体的飘忽感。
这一梦,看遍山河。从山海关到万里长城,一望无际的草原,巍峨神圣的雪山,再到浩瀚无垠的大海。
很快,旧世纪的阴云即将散去,受尽战乱折磨的人民将步入新天地。
她打开床头的小灯,一一给朋友们写信。
珍珠、戚夫人、宋姐、越家夫妇,越云舟,季淮生,还有那些文人朋友,学生朋友。
今夜精神尤其好,写完数十封信,姜翎最后才提笔,写上戚无恙的名字。
戚先生太见外,无恙太亲密。
笔尖落在纸上,疏狂恣肆,转合间细小的声音,如春蚕食桑。
他名字笔画有些多,姜翎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说要替越云舟送礼物,什么也没带,在谢家坐了半天。
不管他做什么都有种理所当然的坦然,回忆起来,令人莞尔。
「人生自古多别离,此后,请勿眷念于我。」
「不要为我的离开难过,我只是走出了时间,自此永恒。」
「半山公馆的梨园送你,我请人种了别的花,四季常开不败,往后你可以给它改个好听的名字,像什么,一生平安,平淡是真,花开富贵……」
「今夜无眠,想起往事,不由莞尔。此生未负韶华,已无遗憾。只待来年,你与旧友重聚,替我再敬一杯酒。」
「戚无恙,愿你无灾无难,平安终老。」
姜翎落笔,望向窗外。
天光渐明,要出太阳了。
薄雾笼罩在院中繁花上,宛如轻纱,有种朦胧而温柔的意味。直到天际出现一缕金辉,风将雾吹散,姜翎才阖目睡去。
***
季淮生在南方隐居,住在楼船上,先后听闻姜、戚丧报,半晌无言。
戚无恙先走一步,云中君的死迅更早上报纸。
实在太突然,令人疑心,这消息是否造假。
报纸上说,云中君为朋友留了信,可以去半山公馆取信,暂由戚夫人保管。
最开始是空袭受伤,结果引发陈年旧疾。
云中君病逝,引无数文人弔唁。送葬那天,各行各界的读者一齐为她送行,无声悼念。
季淮生惊闻此事,一时间,只觉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天地万物顷刻间失了颜色,痛得颤慄不止。
以往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时间涌上脑海,记得她喝一口没加糖的咖啡,不动声色皱眉;记得她认真写字时清冷沉静的侧脸;记得她收到朋友带来的各地特产时,眉眼温和,微微露出些许笑意……
仿佛不久前他还在园中,听戚无恙说,我在这里,你可以来住,我要是不在,就不可以。
若谨守朋友的界限,此生便不会为他人伤神。他做到了前者,却没有做到后者。
季淮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段追逃的日子,让他越发清瘦,连以往的风流也不见,只剩令人心颤的悲恸与恨意。
远处传来孩童歌声,清脆干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越云舟得知已是几个月后。
他一直在督造武器。
如果国内没有统一的政权,就算成功制作出可以威慑诸国的武器,也不一定能避免它落在自己土地上。
越云舟决定暂缓研究计划,先解决战友们缺乏武器的问题。
一切都步入正轨,已经看到胜利曙光。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在报刊上寻找姜翎写的文章,即使她换了很多笔名。他还是能准确无误找出来。
这大概算是忙碌工作中,唯一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