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

?!

白唯直到此刻才发现, 已经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

而他毫无察觉。

他打开卢森的手,难堪地别过脸去,用力地眨着眼睛。此刻在卢森面前, 就连伸手将眼泪擦掉都显得过于羞耻了, 走出房间更是不用提。

他只能一边抿眼睛, 一边祈祷眼泪尽快干掉。

可卢森却抱住了那个想要极力地掩藏狼狈的自己。

“呜……”

“你可以把眼泪擦在我的肩膀上。”卢森说,“这样你抬起脸时, 我们都可以假装你没有哭过。”

“……”

“我也可以堵住耳朵,假装没有听见, 如果你觉得在我面前流泪, 很丢脸的话……”

这不公平。白唯想。

卢森看了他的病历, 知道他不是一个完美的白家小少爷。

卢森知道了他在黑港城的童年经历和工作经历, 了解到他并不成功。

卢森知道他没有朋友。

可他……对卢森的过去竟然一无所知。

除了卢森是怪物, 他什么都不知道。

白唯恶狠狠地扭着头,他通过摩擦,把眼泪都留在了卢森的肩膀上。

等他抬起头来时, 卢森说:“宝宝, 你这么用力, 别把睫毛给蹭掉了。”

白唯:……

他把脑袋转到了另一边去。

卢森过了一会儿说:“宝宝。”

“你看我干什么?继续编啊。”白唯很快地回复道。

卢森:“哦。”

在卢森低头折腾他的文档时, 白唯怀疑地伸手, 摸了摸自己的睫毛。

很浓密, 很完整,没有一点被弄掉的痕迹。

在白唯扒拉自己眼睫毛时, 卢森说:“亲爱的,后来你对黑港城怎么看?你喜欢在那里生活吗?”

其实白唯并不讨厌在黑港城生活。

尽管孤独, 尽管混乱, 白唯就像是恋家的动物, 会执着地留在被自己认为是家的城市。虽然十几年过去,属于黑港城的过去都已经消逝,白唯却还能在路过某处街角时,看见十几年未曾被拆掉的图书馆,看见一座废弃的、始终未被再开发的、也曾在十几年前人声鼎沸的居民楼。

来黑港城的第一年,城市陌生,远方的祖父也没有去世,他有束缚,有牵绊,有扭曲的对自我的执着,尚未对这里怀有极致的仇恨,尚未开始放开天性、追逐自己的“快乐”,尚未下定决心去做一个突破了规则的、以咀嚼他人的痛苦为乐的邪恶的人。

他只是厌恶黑港城的街道,厌恶不作为的政府,厌恶来来往往的“恶人”,他认为这里不该是这样的,他应当着手矫正这里。

或许假以时日,等他的祖父去世后,他会摧毁这里,或被这里摧毁……如果他没有因为一场意外提前离开那里的话。

“你讨厌那里的垃圾,讨厌那里的嘈杂……我懂了,你是想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家。”

卢森说。

白唯骤然抬起脑袋:“你说什么?”

“你想在黑港城找到自己的家,就像你想要拥有的、记忆里的幻想一样。但你失望了,那里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你的家的模样。”卢森眼眸湛蓝,“还好我们来了这里。”

“这里风景秀美,民风淳朴,街道干净,而且存在于当下。你会喜欢在这里安家的。还好我们走到了这里。”

……卢森真是愚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杀了他,然后离开这里。

“后来你为什么要离开黑港城呢?”卢森小心翼翼地说,“你有没有遇见对于你来说,很坏很坏的事?”

卢森捏着自己的裤腿。这些天以来,他学到了一些与人类有关的常识。因此,他反而更紧张了。

“因为……”

那本该是白唯人生中的第一次谋杀。

在多次向政府部门汇报无果后,白唯终于下定决心,要对电视台楼下的赌鬼流浪汉进行一场清洁。他跟踪了对方嗜赌如命、过量服用违禁品的生活路线,最终决定将他溺毙在郊外破败的汽车旅馆里,制造流浪汉赢钱、过量服用药物而死在浴缸里的假象。

下定决心后,白唯有一种鬼鬼祟祟的快乐。直到他将对方装进麻袋里,打包至汽车旅馆时,白唯才发现,自己绑错了人。

躺在地上的,是一张陌生而干枯的脸。那个人先是喝了他两瓶水,然后一进房间就踉跄奔入浴室,像是渴了很久。

这个人也是污染黑港城环境的、流浪汉中的一员。白唯最终决定,像干掉计划里的那个人一样也干掉他。

然而,那个人却把他掀翻在了床上,舔干净了他身上的汗。

一场谋杀变成了荒谬绝伦的一夜情。让白唯感到恐慌的是,在那个人的力量面前,他竟然完全没办法反抗。他们几乎做到了最后一步,在那之前,那个人像是喝饱了水似的,满足地沉沉睡去。

而白唯怀着被侮辱的愤怒,掐死了他,把他扔进了垃圾箱里。

然而,最终促使他离开黑港城的并非是对这段黑历史的逃避或厌恶。

“挫败感。”白唯说,“我觉得我没有能力……”

在黑港城做一个连环杀手,城市清洁工。

也没有能力……

让黑港城的政府清理干净这座城市里的怪物。

更没有能力回到从前的房子里,从前的房间里。

而如今,他竟然连成功杀人都做不到了。

有毒的种子会长出扭曲的树杈,可即使如此,那也是一种成长。而他此刻,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发芽的方向。

除了回到北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挫败吗……”卢森的语气略带疑惑,“竟然是因为挫败……”

这和卢森原本以为的、白唯离开黑港城的原因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这是由自己给白唯留下的心理阴影造成的。他考虑到白唯会恐惧、会悲伤、会厌恶,却唯独没有想到挫败。

——看来,他还不够了解白唯。他会拥有这种想法,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你已经很厉害了,宝宝。你比你想象中更加优秀。”卢森说。

……不,一点也不,你还活在我对面,就是我失败的证明。

“你在扮演我的心理医生吗?”白唯几乎有点想笑了,“你不打算开民宿,打算开心理诊所了?”

开心理诊所的话,卢森就必须每天在岗,不能同时拥有民宿和修车店两份收入了。卢森思考后,回答:“亲爱的,我还是想开民宿。”

白唯:……

“那你开吧。”他语气不善地说。

“离开黑港后,在北都的事……嗯,我知道,你在北都写作,偶尔去图书馆帮忙。”卢森说,“那段时间你的写作状态不错。在两部作品后,你和新的出版社签订了合约。你和我说过这个,而且你积极地在准备新的稿子……这段时间插入不了旅行。”

白唯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嗯。”

倒不是因为卢森,而是因为那时的出版社。

卢森:“那段时间你的对外活动很多,找不到插入我们去旅游的事件的契机。这是一个空窗期,我应该怎么解释?嗯,可以说我忙着毕业设计,恰好手机也坏了,手机卡掉了,失联了……”

“可以说我们当时分手了。”白唯发现自己竟然有闲心陪着卢森编故事了。

“不行,即使是在编造的故事里,我们也不能分手。”卢森态度坚决,“一次也不能有过。”

他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白唯在莫名其妙的同时,又觉得手指有些不安般,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随便你编吧,反正他们不会详细问的。”

“可以这样说——在我们初次相识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今后还会一直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卢森斟酌道,“你知道你在未来,会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你的祖父会更喜欢他,而不是一个会在沙滩上溺水的,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

“而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游子。我不属于这座城市,也不属于任何城市。我想,你若是知道我的过去……的传闻,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而且,我怕我给不了你未来。所以……我们只是把彼此当成好朋友在相处。”卢森说。

“这听起来和分手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白唯反驳,“相反,这让我们两个人听起来都更糟糕了。”

“……有更糟糕吗?”

“满是弱点、阴暗的想法、逃避的人格,和这种情况下还要偷偷地、持续着一段关系,和克制不住人性弱点的偷情与贪婪没什么区别。”白唯评价。

“但这样的我们还在努力地爱着彼此,不是更加珍贵和伟大吗?”卢森说。

“我不觉得。”白唯说,“像这样的两个人,谁会相信他们彼此相爱呢?”

屋子里的气氛像是一下子就冷下来了,窗框旁也结起了冰霜。白唯在心慌之下说出了这段话,可他的心慌没有因为表达观点而好转。

相反,它愈发地跳个不停,仿佛心律不齐。

“……好吧。”卢森说,“我们在讲述故事时跳过这段。”

“嗯。跳过这段,他们自己会脑补的。”

白唯在那一刻觉得,他刚才不该说出这段话。因为卢森低下了眼,继续去看他的文档了。

可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错。即使今天不说,他早晚也会在一举一动之间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和卢森之间可以有“早晚”的?

卢森:“国家的不同让我们错失了联系上彼此的机会。然后我们就重逢、交换真实的姓名并且订婚了。谁能想到呢?我们一见钟情的人,竟然是彼此的未婚夫。我们因丢失手机卡而断掉的红线,在这一刻又链接了起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妙的缘分?我们回到青禾订婚,然后,我们逃婚……”

他顿在了这里:“很多人也问我们,为什么逃婚,是不是被家里人反对。”

当然不是因为家里人反对。白家所有人都像中邪了似的喜欢卢森这个赘婿,而后,在一个星期内,全青禾的人都中了邪。

这离不来卢森的艰苦奋斗。在这一个星期里,他好不容易才洗脑了整座城市。在那之后,他将继承白家的一座庄园,几座工厂,百家店铺,千亩良田,还有几万个将他视为人类之光的青禾居民。

(虽然那座城市在玩家们眼中,像是一个全员被邪/教洗脑的恐怖副本)

白唯掀起一点眼皮:“你说为什么?”

卢森:……

“好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卢森诚恳地说。

白唯:?

“我以为,你带我走时,有什么主意或者想法?”他不可置信地说。

卢森:“呃……你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呢?”

白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嘀咕道。

他们在全青禾的人的眼中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年轻人。他们健康、年轻、英俊、富有,应该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完美地踏入婚姻殿堂,再由白唯的祖父将白唯的手交到卢森手中,他们已经在青禾的民政厅办下了合法手续,拥有了结婚证。一个万众瞩目的婚礼,不过是一个过明面的仪式,不过是临门一脚。

可他们偏偏在那临门一脚之前一起跑了。

回想起来,白唯在带着卢森回青禾、回到白家时,是存着让他被为难的心思的。

在回青禾为结婚准备前,卢森刚从一场车祸中康复。白唯带他坐飞机,在下楼梯时嘱咐他小心。卢森说:“亲爱的,这一路上你对我真细心。”

白唯心想,那可不得这样做。卢森这个人很容易就会死。如果让他在婚礼前出了事故、耽误了婚礼,白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他也想看看祖父对卢森不满、为难卢森的模样。在这之前,卢森曾经见过几次他的祖父,但每次的时间都不长,而且未曾一起生活。白唯于是在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期待——他希望卢森也能在他祖父面前出个丑,被挑出一些毛病来。

毕竟,他的祖父可是出了名的苛刻。

然而事实是,祖父对卢森极其满意。从生活习惯到为人处世,祖父不仅没有挑出卢森哪怕一个毛病,还称赞他的得体。卢森在这个过程中曾回头看了白唯一眼,就像他认为白唯会对他更加满意一样。

然而并没有。白唯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觉得手脚冰凉,乃至于陌生。

那一刻,他觉得卢森和自己,更加不是一国的。

他们明明是一对陌生夫夫,可卢森对于他而言,却如此陌生。

婚期将近,白家张灯结彩,气球和彩灯被运进白家。白唯却在他的房间里越来越难以入睡。

在婚前,白唯不能和卢森住在同一间房间,卢森住在客房,他仍旧住在他母亲的旧卧室——那座能看见紫藤花的房间。

因此,他得以在半夜睡不着时,能一个人起来,坐在窗台旁。

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留在青禾,卢森同意了。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专心打理家业,卢森也十分支持。祖父希望他们能维持白家的百年声名,依旧让方圆百里的居民们爱戴,卢森也十分赞成。卢森说:“能让我的名字留在白家的族谱上,已经是我十足的幸运。”

祖父觉得卢森很上道。白唯也是这样想的。这原本也是白唯从小被灌输的人生目标。但这一刻,在月色下,他却莫名感到悲怆。

这将是他从此的人生,是这样吗?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窗下站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已经看了他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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