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四八八

晚饭纪逐鸢抱着沈书喂,吃完还有冰镇的杨梅汤。吃饱喝足,想念的人又在眼前,沈书只觉得人世间再也没有更好的日子了。

沈书摸摸纪逐鸢的脸,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脚,拉开架势。

纪逐鸢却一直躲,笑道:“不跟你来,待会你又想吐了,快坐下,跟我说会话。”

沈书喝了太多汤水,随便动两下,肚子便咣当作响。门外守的小厮进来收走碗筷,刚关门出去,纪逐鸢就手脚不规矩地扯了沈书坐在怀里,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没瘦,痒得很。”沈书拍开纪逐鸢的手,“这就回来了?绍兴怎么样?”

“朱元璋退兵,召回了胡大海。吕珍还不敢走,御史大夫庆童亲自带了许多赏赐去绍兴,吕珍的手下都在说,要为他请功。”

沈书静静听纪逐鸢说,江浙右丞达识帖睦迩派遣参政、枢密同佥、院判援吕珍,吕珍让官军驻扎在萧山守备。胡大海则让将领张彪从诸暨引兵去萧山攻打,元廷派的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员,个个满脑肠肥,根本不堪一击。张彪用火攻,丑撤、沙监儿、朵来这几个领兵的立刻带人跑了。

“江浙几乎都是汉民,官军当然不会管,水火无情,一夜之间房子田地化为灰烬。分省派人救援,义兵元帅韩惟仁领兵。对面被驱赶到山上,看见江中的渔船和商船。草木皆兵,以为吕珍派了数倍于己的大军。就地抢劫,钱财、粮食、牲畜全被一扫而空。韩惟仁留在萧山整顿,让万户吕诚团练,安顿百姓。你走的时候也知道,大雨没停过,天天下,城内有不少军队,还可疏通。城外根本顾不上,敌人也有马只和食畜,加上死人,天气太热,雨水太多,河道内的水溢出,泡得臭不可闻,尸气冲天。不少士兵染了病,我给胡大海送了一个方子,是原在常州用过的。只不过……”

发大疫不好治,在常州用的方子能不能起效是一方面,当初也是暗门本来就收了一批大黄、犀角,这些药材不是贱货,买来,还得运到绍兴,若非有意原地驻军控制瘟疫扩散,根本来不及。

“死了很多人?”沈书只简略地问。

纪逐鸢点头,道:“很多,已经是叫天天不灵,许多人在禹庙祈求保佑,因雨不停,洪水肆虐,似不灵验。便有人结成队,将大禹的神像推倒砸碎。城内则加强了戒备水道,严查奸细。

“最后一战,对面几乎所有人都上,轮番攻城,连战数日,急攻不休。”纪逐鸢一顿。

“你说。”沈书看着他。

“黄老九所制的那批炮,威力惊人,胡大海军中是备了火铳的,那晚你也见过。火铳火筒火球飞了一整夜也未能攻破,新到的这批炮,每次发出,几乎要炸掉百余人的队伍。不知对面怎么回事,突然间发动总攻,不要命地往前冲。连战三日,兵士前仆后继,踩着同袍的尸身往城墙上爬。城外吕珍派人偷袭敌后,被扣了下来,吕珍又增派数队人,在夜里从四面八方放火。攻城所用的器械大多是木头和竹子所做,那几日虽然下雨多,放火前恰好是晴了大半日,晚上吹大风,火烧得呼呼的响。晚上漫山遍野都是火光,对面的马受惊,奔逃踩踏。退兵时,胡大海先领兵退走,号令却没有及时传给各将领,有的跑了,有的还在苦战,都怀疑别人先跑了,根本无法齐心。当初围城来势汹汹,撤回却几乎丢盔弃甲。”

“确实有很多问题,撤军后胡大海应该会好好复盘,朱元璋也会整顿军队。”只是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活过来。沈书叹了口气,推了纪逐鸢一把,说,“脱脱脱,赶紧。”

“不洗澡就来?”

沈书哭笑不得,有时候真不知道纪逐鸢脑袋里装的什么,沈书开始解他的武袍,纪逐鸢身上添了几处新伤,都已结痂,有些地方新长的肉呈现粉红的颜色,沈书心疼不已,好在没有致命伤,都不是血肉模糊的那种。

“再不回来我都想去找你了。”沈书抱着纪逐鸢,他确实动过这念头,隆平虽有许多事,却不比对纪逐鸢的牵肠挂肚。同方德福谈完后,沈书想过方德福几乎完全没有达到方国珍的目的,回去一顿板子怕是少不了,隐约想过最坏也许要丧命,却没想到结果真是最坏的。

“都六月了。”沈书对着屋檐下发呆。

六月,朝廷任命宣徽使燕古儿做御史大夫。北方蝗灾遮天蔽日,沟壑尽为密密麻麻的蝗虫填平,人马行进中,碰上成群结队的蝗虫飞过,连马都寸步难行,人只能用衣服将头脸全都裹住躲避蝗虫。

张士诚先召了吕珍,要为守住了绍兴城赏他。

吕珍坚辞不受。

周仁垂手肃立在旁,许多官员听着,张士诚先发落了吕珍擒获的元帅,或留用或斩首。

沈书在接近队尾处低头听,吕珍在绍兴守城,斩获数千人,归附纳降数百人,他声音洪亮,便是站在厅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暑气逼人,豆大的汗从沈书额头往下滴,吕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奏请,为万户马显祖加官。”

张士诚沉声道:“准。”

接着张士诚的声音说:“绍兴得守,首功当及于国宝,我知国宝素来谦恭,身先士卒且不居功自傲。然,赏罚分明,方可激励军士,为守御疆界出力。有功不赏,非仁主所为。”

吕珍先说绍兴城池本来坚固,迈里古思在绍兴时民心便尽归朝廷,保全绍兴,不足为功。

沈书听得点头。

季孟拿手肘碰了碰他,眼神示意沈书不要东倒西歪,用力扯了一下他的手臂。

沈书只得站好,朝季孟挪近两步,俩人几乎挨在了一起,沈书小声说:“晚上来我家里吃饭。”

季孟闭了一下眼。

之后吕珍又说,若非诸暨失守,胡大海杀不到绍兴城下。请罪的话一出,沈书后退一步,果不其然,厅上厅下官员齐齐向张士诚下跪,为吕珍求情。

晚上没那么热了,沈书回到家里,先就洗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吩咐人取两坛果酒晚上招待季孟。酉时刚过,季孟到沈家来,纪逐鸢尚未从军营回来,王巍清、高荣珪两人先入席。

等到天黑时,舒原从朱府过来,这还是绍兴退兵后在隆平第一次聚齐。院子里点亮了全部石灯,石榴花已经落尽,细小的叶片密密匝匝,风一吹便抖落许多露水。王巍清拿个竹筒,从院子里的竹叶上收集露水,说是他媳妇天天咳嗽,得喝这个。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纪逐鸢才回来,入内换了家里穿的旧衣服,挨着沈书坐了。

“等我作甚,动筷子。”纪逐鸢挥了一下筷子。

众人先吃个半饱,由季孟把今天吕珍在张士诚跟前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高荣珪老神在在,煮好的青豆被他从豆荚里一巴掌捏得飞了出去。

狗儿叫了一声。

高荣珪空张着嘴,顿觉十分尴尬。

季孟继续说:“我看着太尉的意思,不想贬吕珍的官。”

“归降了朝廷,不能一味护着自己人,现在张士诚的地盘,也是元廷的疆域,既然失了元廷的疆土,赏罚分明,是得做给朝廷看。而且吕珍此举,也是让张士诚做出个姿态,表示他脑子清楚得很,诸暨虽然被朱元璋占了,早晚是要夺回来的。”

沈书不避季孟,直呼张士诚的姓名,王巍清与高荣珪互相看了一眼,都猜到季孟现在也算大家一伙人。

“绍兴守住了,咱们这杯酒,到底喝不喝?”高荣珪话里有话。

众人都向沈书看,沈书拈起杯,略有唏嘘,说:“还是得喝,太平总是好。绍兴天天打仗天天死人,现在不打了,百姓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日子,城池可以重建,比之过去的三个月,是好事。”

只不过朱元璋什么时候会再攻,就难以预料了。除非投降,否则没有不死人的。来吃这顿酒的人都清楚沈书话里的意思,碰了一下杯。

高荣珪懒散地打个哈欠,道:“好歹能歇几天,晚上我不在这边住。”

沈书知道高荣珪要去找康里布达,没说什么,吃完饭后,季孟有点醉,就安排在家里睡。舒原和沈书有话谈,纪逐鸢说要到后山上看看地,沈书知道他是留地方给自己和舒原单独说话,便让他去了。

王巍清家里有老婆孩子,自然也要走。

“回来之后,黄老先生一直不大好。”舒原道。

“什么?”这事儿沈书一点不知道,想了想,只可能是黄老九不让舒原来说。

“喝水总是呛着,一呛就要咳嗽,常把吃下去的东西又尽数吐出来,叫大夫瞧过,没看出什么毛病。只是发大水的时候,他身上的旧伤就酸痛难忍,有时候鸡叫都睡不着。我现在在他房里打地铺,怕他晚上有事,叫不到人。前几天水把火药泡了不少,朱暹上午回来,便朝他问罪。本来要打,最后说功过相抵,只罚工钱了事,一点功劳都没落下。”舒原担忧地皱着眉,“朱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现在态度大变,今天晚上我险些出不来。”

沈书把郑武那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舒原,那天晚上不想连累舒原,沈书是自己去见的郑武,事后也没有同舒原细说。

“郑武可能招了什么,人也死了。”

沈书沉默的片刻里,舒原担心道:“他哥还在为你办事。”

“郑四没有问题,平日里他也就是联络商贾,挨不到什么机密。”从穆华林开始放暗门的人给沈书用,许多事都比过去办起来要容易。只不过沈书也怀疑带回郑武尸体给郑四的,究竟是谁。

“你自己看着办,不过黄老先生,还是接回来住。人是康里布达托给你的,我找不到他的人,你见着他时,把情况告诉他。”

沈书知道舒原是为自己打算,便答应了。

纪逐鸢回来时,舒原已经离开,两人一起洗个澡,抱着睡了。前半夜都很疲乏,沈书醒来时天还黑,料想是半夜,他摸了摸纪逐鸢,很快纪逐鸢就醒了,翻到沈书身上,精神一下就来了。

第二天,沈书难得与纪逐鸢同路。他派了个小厮去太尉府告假,骑马跟纪逐鸢去军营找朱暹。

“告老?”朱暹一听,直接不同意,“他又不是朝廷官员,终身算我朱府的工匠,何来告老之说?”朱暹放下军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昨晚舒原离开朱府,去你家吃饭,是不是同你讲,我要问黄老九的罪?”

沈书没有说话。

“问他的罪,是他有罪,有罪当罚而不问,我怎么跟其他人交代?”朱暹耐着性子说,“黄老先生手里还有几样炮,正替我带那些小子,他走了手艺就失传了,对战事也是不利。这次守绍兴,他是有功的。”

沈书的笑意看在朱暹眼里像是扎心的讽刺,朱暹面皮抖了两抖,“他是有功,朱府里泡了数十斤火药,那些就都废了没法用。总不能不罚,再说也没真打他,就是说了几句,这样你就要把人领回去?”

沈书到这时才开口:“不是因为昨日之事。昨天舒原过来吃饭,提及黄老先生回隆平后身体不好,他年纪这么大,也是一只脚进棺材的人,我想把人接回家里好好奉养。”

朱暹张了张嘴。

“将军自然没有亏待过他,不过朱府里人来人往,黄老先生一天到晚要与许多人说话,说话伤气。火药被泡,是朱府所在地方低矮潮湿的缘故,潮气伤身。老先生是有岁数的人,且是故人托我照看,对他人有诺,不敢轻诺。还望将军体恤。”

朱暹当日没有答应,一连半个月沈书也没再见到他的人,去军营时他必去朱府了,到朱府时他又在巡营。扑空四五次,沈书便知道朱暹故意在避而不见。沈书便请了两个大夫到朱府照顾黄老九,当中一人对沈书说,老人出现此种症状,恐是会中风,须服药扎针,令其血脉舒畅。

沈书被吓得够呛,同纪逐鸢一说,纪逐鸢直接派了一队人去给黄老九守门,一天请教黄老九的学生不能超过三个,超过三个就打出去。

一时间朱府许多人有怨言,告到朱暹跟前,朱暹为了不见沈书,只好容忍这些人留在朱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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