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多?”沈书叫道。
“你以为呢?赶紧看,今夜别睡了,厨房留个人。我让李垚带了茶叶来,李垚。”朱文忠吩咐李垚去煮茶。www.九九^九)xs(.co^m
沈书让李垚把茶叶给郑四,告诉郑四把茶煮得浓一点。
“茶上来你就去睡,晚上要吃什么我再叫醒你。”
“文忠少爷的亲随也没去睡,小的给两位少爷伺候笔墨。”郑四道。
说起笔墨,沈书突然想起来,几个小厮里头那个叫孙俭的,识得的字还不少,便把人叫来誊录,李垚也识字,两人可以帮忙誊写名册。
忙活完一整夜,先把需用的粮种计数出来,一大早沈书伸着懒腰从房间里出来,天光才亮,吩咐郑四去给他叔爷郑奇五送信。学堂那面二人都告了一日假,早饭后朱文忠就在沈书家里睡觉,睡到午饭时起来,把饭吃了,下午接着分派城外可耕田地。
下午沈书让人请张楚劳过来,查问事情,问完张楚劳左右也无事,索性沈书让他留下来一起参与分派,张楚劳又荐上来个小吏。
那人眼明心亮,手脚极快,把自己负责的八十户人家各家情况记得甚熟,问起家中人丁、男女各多少、有无劳力、存粮、祖产等事,都能如数家珍。有他帮忙,事情便快多了。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晚上郑四杀了两只鸡,一只炖汤一只捡了部分白切,大块骨头参差的部分就拿来烧了陈年的板栗,栗子软糯翻沙,入口甘甜,席上众人吃得都十分满足。
怕吃醉误事,沈书一早便告诉郑四今晚不要酒。吃完这顿饭,张楚劳叫来的那小吏也不拘谨了,大谈从前在平章府效劳时的趣闻糗事。
林浩进来贴到沈书耳边说话。
沈书便起身告罪,让朱文忠带着余人先开始,马上过来。
穿过竹影掩映的小径,昨天没睡够,今天只有上午稍微睡了一下,沈书困是不困,脑子却已有些不大转了。
出来看见穆玄苍又来,对方没有乔装改扮,沈书一时之间险些没把人认出来。
“你的眉毛?”上一次穆玄苍扯去脸上的大胡子,眉毛却没改,这还是沈书第一次见穆玄苍的真容,竟然是一双长眉,直飞入鬓。穿的是布衣,也掩盖不了穆玄苍略带病气的俊美,但沈书心里早已有数,这人绝不是一个跑腿的,否则他不会知道兀颜术,更不会也不用表现出同穆华林不仅认识,而且了解他什么来头的意思。
“羊毛呢?”书房有人用,沈书还是带穆玄苍到廊庑里,“家里事忙,就不留仁兄吃茶了。”
这正合穆玄苍的意思,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朝沈书说:“不要派你家里的小厮在城里四处走访兀颜术,这个名字打听不出什么来,这么容易被人打听出来,铺子里的兄弟们岂不是死了十七八遍,还有我站在你面前讲话的份?小兄弟,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看你有心,到底想托我什么事?”
沈书总觉得穆玄苍在调戏自己,对方江湖高人的派头基本属实,和阳城里的事让沈书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想同穆玄苍绕弯子,直言不讳:“我想请仁兄帮忙,给这里头的人,送一封信。”沈书手指在信封上点了点。
穆玄苍瞥了一眼火漆封死,四方徽印俱全的“密函”,收起唇畔笑意,坦然道:“我们向来是不管送信的,你师父一定给了你不少送信渠道,何必非得托我?”
“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人。”沈书说,他眼神清澈,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担忧。
穆玄苍考虑良久,提出条件:“你师父给我的价码,翻倍。”
沈书压根不知道穆华林给了穆玄苍什么价,心想无非是钱,便道:“现在我给不了你。”
“十年。”穆玄苍道,“十年期满,要是无法兑现,我来取你的人头。”
沈书:“……”我只是想要送一封信你至于吗?
看出沈书想要叫他滚蛋了,穆玄苍改口道:“兀颜术同你的师父做交易,现在他死了,我来同他的徒弟做交易。你师父已替暗门寻到宝图,只要在十年以内,你能帮我们勘定宝藏所在的具体位置,不必你来将宝物起出,地点正确,就算你兑现了承诺。”
“那算了。”沈书面无表情道,“第一,这封信我不是非得让你送,找别人送也可以,只是要麻烦一点;第二,兀颜术跟家师关系匪浅,现在换了你来,你就这么欺负我,挖这么大一个坑,我还傻乎乎往里头跳,不是丢家师的脸吗?第三,你高估了我要送信给密函中人的愿望,我本来就不想联络他,只是一时兴起,能送固然好,不能就算了。”
沈书张嘴刚要唤人进来送客,脖子上一阵寒意,根本没看清穆玄苍是何时出的手,他移步到了沈书身后,一手把住沈书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缝中应该是有刀刃。
这么快的速度,沈书连害怕都来不及,意识到自己被挟持之后,几乎下一刻沈书便冷静下来。
“要是你杀了我,你想要的也一样得不到。”沈书不咸不淡地说。
“你这一整个院子没有能跟我打的人。”穆玄苍就在沈书身后,两人挨得极近,穆玄苍说话时,温热的鼻息喷在沈书耳廓上,令沈书觉得十分别扭。
“你杀了我可以扬长而去,但我师父还是会找到你,杀了你。”穆华林未必会为了自己去杀穆玄苍,只是这样说可以让穆玄苍投鼠忌器,且沈书的判断,穆玄苍不会杀自己。这人是不是有病,一言不合就动刀子,那岂不是最能打的人就能当皇帝了?
沈书又想,穆玄苍看上去就病歪歪的,搞不好真的有病,还病得不轻。
“一个汉人庶民,一个奉天子密诏出宫办事的怯薛。你这么相信你师父会替你报仇?”
沈书心里一咯噔:这你都知道?这时沈书从头到脚有些被僵硬感控制住了,他想了想,说:“你可以赌一把,失去皇家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外面孙俭的声音响起:“少爷,朱公子到处找您,请您快点回去。”
沈书感到脖子上微微刺痛,额头渗出了汗,太阳穴突突跳动。如果叫人,顷刻间穆玄苍就可以动手,当场血溅五步,别说门外是孙俭,就是穆华林在门外也救不下他来。
“马上就去,让郑四多煮些茶,今夜也要忙到后半夜去了。”
穆玄苍在沈书身后,他注视着门上的人影在应声后离开。穆玄苍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挟住的人白皙的脖颈,少年人额头渗出了汗水,后领中也有一股潮湿的热气散发出来,显然他不是完全不怕。
然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又不像穆华林这种人从地狱中走来,竟能在武力悬殊如此巨大的情势下镇定自若。穆玄苍嘴角微微浮起笑,放下了手。
杀意霎时荡然无存。
微风吹动沈书汗湿的脸,带来阵阵凉意,沈书吁出一口气,这才看清穆玄苍手指间是薄薄的刀片。穆玄苍食中二指套着一枚黑色的指套,应该刀片是藏在指套的夹层当中,一般人看见时并不会特别在意,只以为是手指上有伤或是仅仅以此作为装饰。
沈书又想起穆华林那条杀人于无形的金属丝,只觉得这些神隐的游侠既不好惹,也不讲章法,仗着武力还十分霸道,要是能驱策,这是一股强大的隐藏势力。但显然,连身为怯薛的穆华林,也不能以命令的形式让兀颜术替他办事,需要像做买卖一样,条件交换。
自己更没有什么好卖给穆玄苍的,还是别想了,按照穆华林同兀颜术达成的交易,收下康里布达在大都的行动探报就是。
只是康里布达在大都的行动太危险,上一次送来的探报里说他已经混进象舍,与他共事的匠人中已有三名被大象踩踏而死。沈书真不知道康里布达这般涉险究竟为什么,但从跟踪康里布达的探报,沈书愈发坚定了跟着朱家造反的决心,天下烽烟四起,权臣还在复原象舍,搞这些讨好蒙古皇帝的把戏,这江山必然坐不稳。
“待会处理一下,破了点皮。”穆玄苍食指于自己脖颈上点了点。
沈书抬手摸了一下,搓去指尖潮湿的一点血迹,说:“你要是愿意为我送信,你的条件我不能答应,但可以给钱,你开个价。能通过你最好,不能的话,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们跟家师达成的交易照旧。”
“价我已经开过了,要么不受,要么全受。”穆玄苍笑道,“不过不是帮你送这一次信,而是整个暗门,四通八达的消息网都供你调用。不要说送信,就是让我去把哈麻的人头给你提回来,我也会派人去。”
沈书听得眼睛都大了,诧异道:“能办到?”
“我派人去,但能不能提回来,这要看哈麻的守备如何,如果他身边高手环伺,人力有所不及嘛,无法强求。”
沈书:“……”
“怎么样?今天要用我么?”穆玄苍语气轻佻,他有一双笑眼,不装粗脚大汉之后,本性暴露无遗。
但沈书仍很警惕,穆玄苍不过见了他三次,兀颜术怎么死的还不清楚,他是不是暗门真正的掌舵人?暗门又是什么?到底有多大的势力,值不值得跟他做笔买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不能用,也用不着。
“不。”沈书叫人进来送客,事已谈完,笑着把穆玄苍送出门。
两人在廊下相当客气地一个送一个走,沈书调侃了穆玄苍一句:“要无暗鬼,何必匆匆地走,让我家里的马车送穆兄回铺面上岂不好?”
穆玄苍则敬谢不敏,说自己骑了马来。不片刻,外头果然传来马蹄声,送人出去的周敦回来也说客人打马离去。
风起,一群小厮在院子里收白天架起来在院子里晒的被褥。
孙俭为沈书打灯笼照路,看了一眼沈书的脖子。
“指甲刮了一下。”沈书加快脚步,暂且把穆玄苍放在一边,连那封信也只是收在袖中没有就看。
到卯时,耕地分配完,沈书让孙俭去把张楚劳叫起来,再把耕牛对一遍,李垚去叫朱文忠起来,沈书才得以回房睡一会。
躺到床上,沈书已经头痛欲裂,眼睛里像糊满了糖,粘得眼皮撑也撑不开。才解了外袍,密函掉落在地,沈书捡起来,钻进被窝,闭眼不过数息,突然坐起身来,把放在枕头旁边的密函拿起来拆了看。
看完之后,照样点火烧掉,明灭闪烁的火焰吞噬了密函上书写的惨剧。
康里布达的父亲被人杀害,坐落在大都的千顷大宅付之一炬。
沈书皱着眉头复又躺下。这一次阖眼,明明身体已经疲累到极点,却怎么也睡不着。
当初康里布达一路疾驰到滁州,在朱家门外从马上摔下,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朝沈书递出手来,紧紧抓住沈书的胳膊,请沈书救他。
沈书缩在被子里,天气明明不冷,他却把身体蜷起来,双臂抱在一起。他闭着眼侧身勉强睡了一会,尚未真的睡着,外面就有人来叫,只想请假不去,情知今日还有事情要办,只得起来穿衣穿鞋。
推开窗户,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太阳已绽出光芒,射得沈书有一瞬间眼睛也睁不开,拿手遮了遮。
湿润的街面上被阳光照着,气温开始回升,空气里混杂着焦臭与血腥,硝烟尚未完全散透。
排列整齐的板车上歪七扭八地堆着死人,有的仰面朝天,在微黄的日光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儿活气,有的脸都烂了地瘫着,更有断手断脚残缺不全的尸体,是被昨夜攻城的炮火炸的。
“快点快点,运出城外,速度要快!”一个也在拉车的小头目对手下兵丁喊道。
街上稀稀拉拉有一些当街的商贩移开门板,试探地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看外头什么情形。
倏然一声女人的惊叫打破清晨的宁静。
兵丁们发出下流的笑声,还有人吹口哨,有运死人的兵一边做手里的事把住车,用身体挡住快要滑到地上去的死人,一边分神去瞧热闹。
两个巴掌宽的木门里,不断传出女人抵抗的尖锐叫声。
街面上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突然停止,被一队人的脚步声取代,当头的便是纪逐鸢,他冷冷扫了一眼,运尸的小队各自干活。
纪逐鸢提步走进门里,留下五十人的队伍等在外面。
“滚出去!”有人怒叫。
紧接着怒叫声变了调,成了惨叫,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头上的红巾早不知去了哪里,整个人弯成一张弓,背脊紧绷突出地撞到檐下一口大水缸上,他的身体贴着水缸下滑,软倒在地,昏了过去。
水缸里才生的波澜一圈一圈荡开,不片刻,水面恢复了镜面样的平滑。
“抢劫奸|淫者,都给我绑了,拉到校场上去!动手!”纪逐鸢从门里出来,迎着朝阳,中气十足地发话。
他的手下顺着整条街,挨家挨户查过去。
纪逐鸢脸上胡子拉碴,眼圈发青,眼睛里充满血丝,昨夜一场大战,他已经接近十二个时辰没有睡觉。他的听力仍很敏锐,听见门里有动静,扭头一看,见脸上犹带着红肿印记的妇人避人视线地低垂着头,她一只手在流血,将一个木头托盘放在门口,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纪逐鸢,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