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意识到了,他们今日未能按时入市,多半跟这名新来的官员有关。
也意识到了,这名官员应当是有话要对他们讲。
于是在一段时间的吵闹后,东门外渐渐安静下来。
“本官杨钊,司职度支员外郎,领西市计量使。”
杨钊一言说毕,两侧的史大个等人一起将他的话大声重复一遍。
不但能将杨钊的话远远地传出去,让下面的数万人听清楚,更显得十分气派。
“杨某受圣人之命,前来打理西市,凡西市内的大小事宜,皆由杨某一人处置。”
“自今日起,凡在市内作奸犯科者,若不自行收敛,杨某必予严惩;
“凡不遵守计量署条律的,若不诚心悔改,杨某必予严惩;
“凡不诚实经营,欲扰乱市内秩序者,杨某必予严惩……”
“西市繁华,则大唐繁华;西市富贵,则诸位富贵。杨某言尽于此,望诸位忖之,戒之,勉之。毕。”
当史大个等人大声重复完最后一个“毕”字时,杨钊已下了城楼。
随即,令门卫打开市门。
商户们一拥而入,赶着去开门做生意,早被杨钊方才将过的话抛脑后了。
“杨三哥,跟这般只晓得钱财的家伙讲这些,不是白费口舌么?”土狗一边观察着门口涌入的商户,一边同杨钊分享他的见解。
他们几个一直混迹在西市里,对西市内的人心风俗早有体察。
杨钊没有解答土狗的疑惑,只吩咐道:“将我方才的话写成告示,于市集内各处张贴,广而告之。”
“诺。”土狗也没再多问,领命去了。
杨钊选择这种高调的方式亮相西市,并当众发出警示,自有他的用意。
他接管西市后要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整顿市内乱象。
这也是他之前大量招收有捕贼经验的差役的原因。
俗话说,先礼后兵,他先把话放出去,若真有人能将他的话听进去,规规矩矩做生意,便就不用再动手这么麻烦了。若有人冥顽不化,他再出手整治,也就怪不得他没提前打招呼了。
西市又被人称作“金市”,是帝国的商品与财富的聚散地。
占地高达一千五百亩的市集内,各种店肆摊贩近四万,每天不知道要产生多少钱财交易,特别是涉及丝绸、瓷器、茶叶、马匹等大宗贸易的货栈里,可说是日进斗金。
人为财死,这是天性。
凡财富聚集的地方,历来都是滋生罪恶的地方。
外加上帝国的统治们并没有管理这种大型市集的经验,甚至连管理的意识都没有,只把西市当做了一个大点的市坊,负责开关市门和基本的治安秩序,与其他市坊无异。
这种管理上的缺失,也变相地加剧了市集里的无序和混乱。
吉温曾告诉杨钊,他任长安县法曹时,要抓捕潜逃的盗贼,直接花点钱买通西市里的牙人和间人就行了。因为长安城内的盗贼,绝大部分都窝藏在西市内。
以前朝堂上也有过取缔西市的声音,皆因于此。
西市太乱了,且不合礼教,有伤风化。
长安城内有两个常用来斩杀死刑犯并将尸首抛弃示众的地点,其中一个就在西市内的独柳树下。
便是因为西市内盗贼成群,乱象成风,用以震慑。
可这个时代的人尚不明白,乱的并未西市,而是里面巨量的财富。
杨钊要做的,便是斩除这些的乱象,让里面的财富如新鲜血液般有序地流动起来,用以康复整个社会。
而要铲除西市里的乱象,第一步便是要清除寄生在西市里的各色帮派。
帝国没有商业税,但却又在对商人进行征税。
看起来有些矛盾。
首先,商人没有固定的田产,甚至居无定所,社会地位又低,朝廷根本没有精力去管束他们,便也无法对他们有效征税,特别是类似户税、色役之类的人头税。
其次,朝廷也不可能放着这么一群人不征税,无奈之下,采取了值三十抽一的比例税。
凭着帝国目前的商业管理人数和素质,对商人采取比例税就是一个玩笑话,因为他们既不能量定商人的资产和贸易,又如何值三十抽一?全凭官字上下两张口么?
便拿西市来说,四万商户,除了口马行里的活物交易需要官府出具凭证外,其余贸易均是商人和顾客产生,官府并未介入,又如何能厘定他们的交易量,如何去抽三十分之一的比例税?
所以,对商户的征税形同虚设。有,也等于没有。
而在西市里,当四万商户挤做一处、互通一气时,这种情况又成几何倍数地复杂了起来。
但首先可以给出一个结论,商户并未因逃脱官府征税而富裕起来。
因为他们的身份太低了,哪怕兜兜里揣了几个铜子,又怎么可能捂得住?
朝廷不能把这些钱掏出来,便自有人会想办法去掏。
拿杨钊去过两次的康居酒肆为例。——史大个等人最爱去这家胡姬酒楼,跟里面的酒保、胡姬等都搭上了话,因而得知了不少消息。
在西市开一家酒楼,首先得交房租金。
康居酒肆租的是城南杜氏的房子,自然得给杜家交租金。
租金数目全凭房主和租户自己协商。通过康居酒肆里的胡姬口中得知,他们的房租还算合理,一直很稳定,并未因西市的日渐繁华而水涨船高。
但那胡姬也说了,这是他们运气好,租着了贞观年间一门三相公的城南杜家的房子,杜家注重清誉,不过分计较钱财,像其他几家酒楼,可就没他们运气好了,房租金几乎是一月一个数字,越来越高。
其次,商户们还得交会费。
在西市,行与行之间有篱墙相隔,天然地具备了抱团的条件,因而许多行业都有类似行会的组织,还会公推一人出来做行头。
行头负责代表他们同官府打交道。
同理,西市署管控西市,主要也是依仗这些行头们。
行会也是商户们在西市里立足的根本,是给他们提供依靠的组织。
那么向行会缴纳点会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康居酒肆里的人来自昭武九姓的康国,他们大多信奉祆教,俗称拜火教,他们交会费的地方,是长安城内的一个拜火教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