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仅穿过内院那方方正正的门框,宋照岄便看到了。

中庭一侧似用麻布罩着什么,长长的,是个人形。

四周俱静,院里十余个兵卫好似一片白茫茫的虚影,天地扭曲,脚边的青石板和湛蓝天色混同在一起,旋转汇聚于庭中那个不知名的身影。

脚步粘稠,宋照岄想冲上前去,可浑身似被抽掉了骨头,提不起一点力气,哭腔比双腿更快,“母亲!”她跪坐在半路上,已是泣不成声。

季息站在她身前,双手举在空中,似拦似护,终还是无力放下,他蹲下身平视着宋照岄:“伯母找到了,尽快入土为安吧。”

宋照岄起身还要前去,双腿交错,把自己绊倒在地,她紧拽着季息的窄袖,五指因用力透着血红,“我想再看看阿娘”,她一时喘不上气,急促地呛咳,想装作无事的样子,可声音却如兵甲摩擦,“那时我……我走得太急了,不敢……回头看阿娘。”

季息沉默着摇头,宋照岄气换得急,止不住地打摆子,他忍不住抚上宋照岄的脊背,手下的骨节颤抖,怎样的安抚都似无用。他不忍看宋照岄的脸,只尽力圈着她,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支离破碎的琉璃娃娃。

来此之后,宋照岄从未细想母亲的下落,大抵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回避,只要不去想,母亲就永远停留在那天道别的山谷中,躺在石头上,就像在榻上睡着了一样。

宋照岄想站起,却被季息拉住,他焦心地观察着宋照岄,却又努力不对上她的眼睛。

“让伯母好好地去吧,别看了。”

宋照岄似是明白了什么,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季息的两只手却像铁钳般狠狠箍着她,半点都挣脱不开。

“让我过去,让我至少摸摸……”那仿佛不是宋照岄的声音,像荒原上受伤的兽,坠落进冰封的湖底,低沉、模糊,蒙在千丈冰下,仍能听到血色的呜咽。

季息放弃了,宋照岄支不住身子,只能一点一点地膝行靠近。

她就那么坐在母亲身边,像儿时一样,挽着娘亲的手臂,挨着肩膀上,没有记忆里母亲温暖的脸颊,她慢慢地摸索,只有一个水平的豁口。

她把手搁上去,好像还有温热的血流。

宋照岄把头轻轻搁在母亲胸前,就像长安的无数个午后,阳光穿过碧纱橱,她针线做累了,就撒娇耍赖,依偎在母亲怀中。

“他们在山里找了几日,直至今晨才找到伯母,她并未和其他人一起,而是在一个长满连翘的山坳里,所有人的头颅都被带走了,想来是要确认人数。”

季息令旁人散去,唯有自己坐在天井,安静地陪着她。

过了许久,此间不再有抽泣,季息才轻声开口:

“我还有一事要同你讲。”

宋照岄的眼睫被打湿,上下黏连在一起,眼角到鼻头被泪水和秋风折腾得通红,像一朵开败了落进水里的荷花,听到季息的声音,迷蒙地抬头望他,似是不明白,呆了片刻又低下头。

今时这情状,季息的心也同搁水里拧过似的,撕扯得生痛,淅淅沥沥地流出水来。想起今早袁先生的嘱托,季息不由得叹息,他着实不忍这时开口提她父亲的旧事,朝堂风波诡谲,若要逐条分析,无异于将零落的宋照岄再次鞭笞揉搓。

他从不因心软迟疑的,可这次毕竟不同。

此后多日,宋照岄看似一切如常。

石隽领了吩咐从花市搬来几盆花,刻意找与京城花脉迥异的,花苞圆满形似将开,宋照岄挨个赞了,甚至如京城花会的惯例,给每枝中意的都各题了词,只是这次独她一人。热闹过后把花全散在将军府各处,她的偏房窄院里,只留了连翘一种。

拂晓梳妆,隅中读经义,午后或刺绣或习射,近日晏时分便独坐在窗前,细细描摹舆图,也不与人多言,于京城千里之外,分毫不差地腾挪着过去父母俱在,矜娇贵女的生活。

季息每晚都来瞧她,宋照岄亦是和颜相对,可那笑意就如纸糊上去的,颤颤巍巍,季息都替她累,心皱得发疼,可又不舍得戳破她用日常给自己造的保护壳。

那日入夜,季息令石隽唤了风雀来,细细问了这几日宋照岄的作息,忽想起之前赠了她数金用以采买,又吩咐风雀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央着宋照岄出门一趟。

待到坐上将军府的马车,宋照岄才回转些许。

“这一早围着我忙前忙后,梳妆打扮,就是为了出门买条衣裙?”宋照岄还未清醒便被风雀摆弄,着衫、画眉、插簪,没等她反应就促恿着她上了车。

风雀昨夜实未睡好,自领了季息的命令,她便苦思如何才能引得宋照岄出门,辗转到天明也无良策,只能趁其不备忽悠一番,既已出了门,娘子也没办法。

“娘子在房中闷了多时,早该出门走走。”风雀撩开一侧车帘,此去西市,时近巳时,路上行人如织。

三年前,太原被突厥占领,不少突厥人于此奴役大晋子民。

但这一切皆因季息而改变。嘉佑十二年,季息在宁化一战中崭露头角,从散兵升为翊麾校尉。

其后的太原之战,季息横刀立马,率五百人突入突厥后阵,以少胜多,歼灭敌军三千余人,孤身深入敌军帅帐,斩哥舒那钦于马下,敌军大乱。那夜的守城官兵亲见,火矢箭雨直追季息而来,像草原上的火流星,将突厥大军炸得天翻地覆,太原自此重回大晋。此役之后,季息晋为昭武校尉,仍属宁化军。

嘉佑十四年,突厥再度陈兵岚州,两军对峙近一月,季息带兵悄然出城,在岚州城外挖了近三里地道,于夏季引汾水倒灌阵中,趁突厥兵荒马乱之时投掷巨石,一举退敌。季息晋河东防御使,领宁化军,封宁远将军。宋照岄也是此时才听说,在遥远的边关之地,有个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

在闺中的想象里,这人定是个冷面悍将,谁成想,那样脸薄。

宋照岄从车帘里探出头,迎面又撞上有人同她行礼,抬起头却见是个突厥面孔,她不禁称奇。

“娘子有所不知,太原百姓感怀将军的恩情,他们知道这是将军府的车架,是以如此。”风雀在一旁解释道。

宋照岄示意风雀瞧街边领着孩童的突厥妇人。

风雀明白过来:“突厥部众甚多,其中一支在先帝时便降了大晋,季将军来后更是不论出身,骁勇善战者即可凭功晋身,故此这些归附的外族人都感念得紧。”

风雀最初还惊讶,现如今已习惯了。宋照岄虽对季息的人望亦了解一二,却不想竟到如此地步,她不禁追问:“边关将领甚多,为何独待季将军不同?”

“娘子可看到这街上的党项人,转几条街还有鲜卑人,将军自来太原后,不仅操心军事,亦关心百姓,这一月的重开边市,便是将军劝府尹力排众议定下的!短短几日内,连驾车俞伯家的小弟,都赚了往日半月的银钱!百姓过得好,自然心里感激。”

说话间,只见那边人群骚动,不时有人挤进挤出,从马车高处看,似有一妇人站在中间,正臂腕翻动,慷慨激昂,数落着身边不知何人。

“呀”,风雀突然出声,她牵了宋照岄遥指,“这不是万娘子嘛!”没待宋照岄细问,风雀就赶着说道:“万娘子也是将军救下的,现下自理了个摊子,红火得很呢!”

只听那万娘子句句掷地有声,逼得旁边两人连连推却。

“你这木板上书家贫无从养女,走投无路才卖与他人,我瞧倒可笑得很。众位不知,半年前,就是此处,这老两口携着一子一女就如同今日做派,只是上回那女儿比今次这个年岁还要小些”,她说着翻起那小儿和老汉的袖口,“我看你们实在装模作样,这面上还是破旧衣物,内里却换了簇新的,如今又在这儿老调重唱,是一个女儿的卖身钱不够你们花的,还是得了甜头,掐着女儿的命要一卖再卖呢?”

那老汉闭目只作聋哑,小儿睁楞着眼睛嚎哭,只妇人紫涨了脸皮,不住地拽万娘子衣角,后观万娘子不打算善罢甘休,便推了女儿出去:“万娘子冤枉啊,怎是我们不愿好好养女,实在是留不住啊,这两个姑娘个个的不安分,早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哪里想过这苦日子哦!”

周遭看客各有说头,也有早看不惯万娘子的出来帮腔,宋照岄没见过这污秽把戏,原只当戏文里卖女求生的是骚客弄文,可自长安流放而来,今又见市井蜚蜚,才知真有这狼心狗肺的父母,不由心头掬了同情泪。

那妇人歪在地上,拉着身旁路人自白,老汉见风势似有倒转,目也明了耳也清了,大声痛斥起女儿和万娘子的不是来,万娘子不忿,还欲再骂,却被另一人截住话头。

“我在家扫尘擦地洗衣做饭,从未有过半分怨言,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血口喷人,前次说家里难以维生,要把妹妹卖了,阿妹她还不足十岁,你们怎么忍心,我说要替她,你们却反对,也是,那哪里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这个劳力!”被妇人扣着手腕的女子愤然挣脱,深吸一口气,双眉吊起,柳眼含泪,恨恨地盯着地上的夫妻。

“我虽不识文字,却也知晓父母深恩,可自我与妹妹出生以来,你们可有一天尽过父母的责任,今日街坊邻居不少,万娘子也在此,大家做个见证。”

说着,这女子端正跪好,立起再伏身,冲那对夫妻磕了三个响头。

“在家多年,一朝离开,这三个头就当别了我们父母女儿的情分”,她转身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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