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闹剧

谢宣才走到一处他平日里回宫经常途径的宫墙旁,常年侍候在他寝宫的太监就火急火燎地跑了上来,说是燕雀阁有学生急于求见于皇上。

太监的衣衫被扯破了一条长口子,拂尘上也沾染了明显的灰迹,他耷拉着灰头土脸的脸孔,像是被人狠揍了一顿似的。

“他们见不到朕,就把你打了一顿?”谢宣看了眼他身后,空无一人,连只叫唤的野鸟都没有。

“这、此事说来话长……”太监眯着青了一块的左眼,面露难色。

谢宣忽然就忆起谢谌尧回皇宫那一日,有个小太监急匆又狼狈的模样,“那就长话短说。”

太监踮着碎步紧跟在快步走向寝宫的谢宣后面,“皇上,不是奴才不想长话短说,而是这、这件事真的太、太长了……”

谢宣语塞片刻,“……既然事情长,你还与朕啰嗦什么?”

太监连忙道:“是、是那、那个经常来皇上宫中的大学士之子,是他突然揪着宋小公子的耳朵,要他在皇上寝宫前磕头赔罪……”

大学士之子?

宋小公子?

谢宣听得挑了挑眉头,为这称呼从疏远到亲昵的转变感到诡异的不适。

于是他问:“许公子要丞相的侄子向我赔罪?”

“是、是的……”太监并未觉察任何不对,形容道,“当时燕雀阁全部学生都在旁边看着,可动静实在太大了,就惊动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闻声而来,襄王殿下自、自然在不久后也来了……”

闹剧里的人物一个个增加,却还是没有讲到重点。

谢宣问道:“你被谁打了?”

“襄王殿下觉着那群围观的学生太闲适了,就命令他们每两个组一队,也打场架给他看看,可组到最后多了一个人出来……”

眼前就是寝宫,谢宣已经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以抬手的手势制止了太监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语。

在寝宫外听着寝宫的动静,并不像是在打群架,反而出奇地安静。

谢宣走过最后一面高厚的朱红色宫墙,看见了谢知州支着头坐在宽椅上,神态作苦思冥想状。

谢知州手里拿着一支笔墨都没有蘸均匀的尖头毛笔,不知从何处搬来的桌子上摆着书册,随意地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是空白一片。

谢宣侧了侧眼,看见谢谌尧与许琅面对面立于宫院正中,宫墙边围了一圈身着校服、神色各异的燕雀阁学生。

不经意间,谢宣与在人群中板着脸的宋邵钦对上目光。

宋邵钦在瞬时微瞪起眼眸,神色惊愕。

可不过短短一秒,谢宣就移开了目光。

看见谢宣后,谢知州起身与他行了一个极不标准的礼。

“襄王在朕的寝宫前看书生打架……”谢宣僵着上半张脸,假笑道,“当真是好悠闲啊?”

谢知州笑道:“听闻再过一年学府就要终考,老官告老还乡新官上任,本王在这期间帮皇上选拔一下人才,倘若书读不好,也能送去战场打仗。”

谢知州笑得更假,目光看向的是在听到这话后体态畏缩、默然低头的燕雀阁学生们。

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唯有少数几人仍抬着头,其中就有视线仍落于谢宣身上的宋邵钦。

谢宣问,“襄王选拔出结果了吗?”

谢知州应道:“差不多了,只不过有位学生实在不愿配合,站了快要有一刻钟了。”

谢宣了然于心地望了眼神色些许不对劲的许琅,许琅也在此时开了口。

“襄王殿下,我说了我不会打架。”许琅沉声道,“难道不是殿下不愿直接判世子殿下获胜吗?”

“可本王怎么听说,这一群人是跟着你过来的?”

许琅笑了笑,“我与那边站着的一个人有私人恩怨,他说的话我听着既觉得无礼又觉得生气,就拉着他来此处亲身感受一下圣上的恩泽,免得整天说些无凭无据的瞎话。”

越说到后面,许琅眼底的冷意就更甚,他凝声继续道:“至于其他人,他们不肯读书硬要来旁观,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谢知州面上似笑非笑,打量的目光在人群里流转,“是哪个与你有私人恩怨?”

许琅的一双含情眸里没了半点温度,讥诮道:“当朝丞相宋忠兴的侄子。”

谢知州眯起眼,语调揶揄,“直呼丞相名讳,你好大的胆子。”

许琅丝毫未惧,“我只不过把他侄子的话重复一遍罢了。”

凝结的氛围后,谢知州笑出声来,他问,“你考第几名?”

“最近的一次是榜首。”许琅的言语没有半点因惧而致的停顿,面色也丝毫不变。

这着实叫谢宣也愣了愣,他看着如今的许公子,却觉得这并不是他认识的许公子。

片刻后,谢知州总结道:“可你这人哪里都不像是书生。”

谢知州又问,“你当真不会武功?”

许琅默了一会儿,“不会。”

谢知州笑了笑,不再纠缠。

他把桌上的空白书册抬手扔到谢宣怀里,一挥袖子转身就走。

因对方扔的方向够准,谢宣稳稳接住了书册,他看着很快走出宫外、毫无留恋的背影,心说他这位大哥难不成是要他来逼许琅与谢谌尧打架不成。

谢宣环顾周围,近乎每个学生都战战兢兢地等待他接下来的处决。

他什么都不曾做过,甚至方才还刻意没有去与谢知州理论,可如今大多学生看他的目光,竟然像是在看磨好了刀的刽子手一般。

“都退下吧。”

谢宣坐到宽椅上,低下头装作翻书册的模样,出言逐客。

“退去哪里?”有个胆子大的学生在人群里问他。

谢宣面露不解,“你们不上课了?”

“襄王方才说过给我们放假一天……”

“朕让你们滚回去上课。”谢宣很快抬头道,“有问题吗?”

这话一说,他们身边站着的一个太监立马催促道:“都愣着干什么?皇上已经下令了,你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

人群响起许多听不清晰的碎言,到手的假期突然被强权剥夺,面貌不相同的少年们此刻仿佛都成了不愿读书的纨绔,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寝宫。

散离时,有人回头看了谢宣一眼,这目光没停留多久,谢宣却能猜出是谁。

也是此刻,谢谌尧终于松了口气,大步向前,俊脸上充斥着仿佛能倾诉三天三夜的怨气。

谢宣抬手遮住那张凑近的脸,沉声命令道:“住嘴。”

谢谌尧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神情憋屈地很是精彩。

谢宣懒得照顾他的憋屈,道:“你也退下。”

与此同时,许琅的脚步即将踏至宫门外。

“许琅。”谢宣唤道,“你留下。”

许琅的脚步顿在原地,被迫噤声的谢谌尧抿紧唇线发出哼气声,神情十分不悦。这四声哼气里饱含丰富的情绪,节奏还略带停顿。

凭借谢宣跟脑子简单的谢谌尧幼时被迫的朝夕相处,这四个字被他轻易的猜了出来。

他凭什么?

“是他起头做的坏事,我当然要和他单独谈谈。”谢宣假意解释道,“怎么?你也想被教训?”

谢谌尧不哼声了。

“你说话吧。”谢宣于心不忍,觉得至少让谢谌尧讲上一句再逐客才显得稳妥。

终于被释放了嘴巴的谢谌尧看了眼身后端立着的许琅,回过身道:“我现在想和他打架了,不如交给我来教训吧。”

谢宣顿时后悔了刚刚的决定,“免了,依我看,你还是赶紧退下吧。”

“我……”

“你?”

“就冲他和我爹对峙时那个不懂礼貌的样子,万一他不服气打你怎么办?”

许琅在谢谌尧身后忽然道:“世子殿下,我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去打当朝圣上?”

新仇旧恨如今算到了一起,谢谌尧对谢宣与许琅这个纨绔一起出去玩的事至今耿耿于怀,“我话都还没说完,这里有你插嘴的余地吗?”

“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以吗?”许琅不知他与世子是在哪日结过仇,先前与他素未谋面的世子瞪过来的眼神写满了仇视,“何况我都说了,我不会打架。”

除了仇视外,这眼里似乎还有些什么情绪。

等谢谌尧终于被不耐烦的谢宣强硬地逐出了寝宫,许琅终于在心里有了相符的形容。

世子看他的目光里,还有着妒意。

许琅虽不明白自幼与谢宣朝夕共处的世子有何处可嫉妒他的,分明他才应当反过来嫉妒对方千百遍才对,可这个事实仍叫他的嘴角涌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愉悦。

谢宣不解地问他,“许公子笑什么?”

许琅笑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听谢兄叫我许琅。”

谢宣恍若未闻,“许公子拉着宋邵钦来我寝宫干什么?”

“他嘴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没把他打到半身不遂就不错了。”

谢宣拿着那本翻了数十页仍是一堆白纸的书册,看得一头雾水,嘴上应付似的问道:“许公子不是不会打架吗?”

“哦对,差点忘记了。”许琅笑了笑,“我不会打架。”

“他说了什么?”

“我说不出来。”许琅应道,“但我能保证,他今后绝不敢再说了。”

谢宣手里的书册翻到某一页,他困倦的眼色登时也变了变。

从这一页开始,书册上终于有了字,一页写了一个燕雀阁学生的名字,名字后还带了批注。

“怎么了?”许琅留意到了谢宣神色的转变。

谢宣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先退下吧。”

许琅倏忽噤声不语。

谢宣抬起头,又道:“过段时间,我还有事要找许公子。”

再有片刻不语后,许琅这才行礼辞别,转身也离开了此地。

留下谢宣一人后,他才终于翻动了这本书册的下一页。谢知州给每个学生名讳后的批注都只有简单粗暴的两个字,傻子或者呆子。

谢宣翻了三十页,就看了三十个傻子,而且谢知州的字还越写越难看。

等再翻了两页后,才终于有了不同。

在第三十二页,写着戚孟两个字,名字后的批注也是两个字,可这两个字却变为了装傻。

谢宣努力回忆了一下这名字对应的人,那天他与许琅在燕雀阁的交集里,与这少年有过一段短短的沟通,他只记得对方是个神情木讷的少年。

他再认真搜寻了记忆,突然记起了这少年是谁的儿子。

自从密院被宋忠兴夺权后,密院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宦,都不曾来上过早朝。

凭借谢宣模糊不清的幼年记忆,他想起了一事。

密院如今的最高监察使,也是姓戚。

谢宣从繁杂的信息里抽出思绪,他往寝宫里看了一眼,又在这院子里打量了一遍,目光重新看向了整齐排站着的宫人。

“朕养的狗去哪了?怎么不见它出来?”

听到此话的宫女与一旁的同伴推搡着,像是谁也不好意思提这件事。

等到谢宣的态度强硬了些,有一位胆大些的宫女连忙跑到了寝殿中,递出了背后藏着的两把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木剑。

谢宣接过剑,看得瞠目结舌。

“小狗到了换牙期,咬坏了皇上宫中的不少东西。”宫女低头道,“奴婢害怕它咬到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先把它带去宫中的其他地方了。”

陈元狩送他的两把木剑上如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牙印,几乎可以说是彻底被咬毁了。

可这狗也是陈元狩送的。

谢宣心道,所以此事发生,不能怪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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