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军部队是通过河道偷渡到了淮南城境内,所以这场相隔一年的争夺战,是在城中打响的。
淮南城狼烟四起,朝廷禁军与民间起义军打得不可开交。
许多临近淮南城的郡县都收容了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还有部分逃不到收容处的,多半都死在了城中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听前线的通报说,与淮南城为邻的楚郡外有一条干涸荒凉、渺无人迹却辽阔的石道。
前些年的旱灾一过,石道旁的土地早已干裂,天气也变化无常。
久而久之,这条石道也被多数人遗忘。
等到这仗一打,寻常的道路上沿路都有官兵严加看守。
为了防止有心之徒趁机浑水摸鱼进入其他郡县,过关的手续也设置得分外繁琐。
这条本被遗忘的石道成了许多着急逃离淮南城的难民的唯一选择。
最为漫长的寒冬无声无息地来临。
其实早在反贼偷渡之前,淮南城就已经出现过数起守关禁军深夜被刺的事件。
地方官员怀着一腔热情,不间断地上书城内近况,去请求朝廷的增援。
偷渡事件后,淮南城内的禁军驻扎营被大火烧了个精光,营内的禁军死的死伤的伤。
在此事发生后,又足足过了一个礼拜,朝廷才终于幡然醒悟般派遣了援军前往淮南城。
由于事态紧急,援军到达楚郡后,选择了跨越石道入境。
他们怀着势必要速战速决的轻松心情跨入石道,却看见尸横遍野,闻见臭气熏天。
风沙埋没尸骨,此处早就变作人间炼狱。
淮南城的遭遇传遍各地,屡屡怀抱希冀屡屡心灰意冷的百姓被彻底激怒,地方官员尽全力平息民怒,却已然是无用之功。
正因为朝廷开始的不作为,起义军的队伍在淮南城内不断壮大。
另一边,身为当今圣上的谢宣只知战况激烈严峻,却无人告知他战况因何激烈严峻。
甚至他觉得,这战况似乎也并不像朝中官员说得那般焦灼。
毕竟在如此形势下,白枭之也只遣派了数量不多的禁军前往战地,而将军府中的婚礼依然如期举行。
因它牵绊了朝廷里诸多利益相关,这场婚礼办得十分庄重,在战事不歇的情况下,还整整摆设了三天三夜的宴席。
皇城外战火纷飞,皇城内却锣鼓喧天,操办的还是大将军的婚事,谢宣心觉荒谬却也无权干涉。他愈来愈觉得,他应有的愤懑不平皆被皇宫厚重的高墙吞噬了个精光。
等到这门婚事正式结束后的次日,白枝雪忽然来皇宫中寻他,当面跪地向谢宣请命,容许他领兵前往淮南城平息战乱。
谢宣心里涌上诸多感慨,却一句不曾说出。
他处处受人管制,白枝雪向他请命征战本是必做之举,在如今的他看来却处处显露着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虚情假意。
在得到谢宣敷衍的应允后,白枝雪披甲带剑,隔日就领兵踏上了前往淮南城的路途。
在白枝雪离开后,宫门外看守的禁军暂且也不见了踪迹。谢宣的禁足生活也在这个冬日画上了句号。
谢宣虽然意外,却也不曾多想。这段时日无人管束他,谢谌尧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许多天都没有来找过他。
这么一来,谢宣便隔三差五往贾府里跑。
谢宣的意图是为了贾朔,不过他并非每回都能见到贾朔,但却每回都能见到贾卿言。贾卿言一面十分嫌弃他,一面又与他聊起了淮南城的近况,还硬要与他这个皇帝赌这一战哪一方会赢。
贾府的花园里覆满了昨夜下了一整夜的细雪,谢宣与贾卿言对坐在石桌边的石凳上。
被他们二人视线紧盯着的石桌上,平摊着一张贾卿言在宣纸上潦草勾画成的煜朝领土的地图。
地图上的淮南城,已经被贾卿言用红色的笔墨圈起。
天气愈渐严寒,谢宣虽有些畏冷,却不喜用里外三四层的衣物把自己裹得行动不便。
他只在里衣外披了件宽厚的墨色狐皮大氅,露在袖外的修长手指肤白胜雪,细看之下,指尖被寒风冻得轻微泛红。
谢宣把手指往宽袖里缩了些许间距,只露出一截食指,用指尖重重地戳了戳红圈内的画得歪歪斜斜的淮南城轮廓。
“贾二公子,你管这块疙瘩叫淮南城?”谢宣轻挑眉梢,半阖着眼打量着宣纸上凌乱抽象的线条,说着又拿指尖敲戳了两下。
贾卿言毫不在意,冷声道:“位置准了就行。”
谢宣问道:“贾二公子刚刚的话的意思是……等起义军攻下淮南城后,并不会立马乘胜追击去往近邻的楚郡?”
“一支匆忙组成的队伍打胜了仗,首先要做的事当然不是立马去打下一仗。”
谢宣顺着话道:“是什么?”
贾卿言抬眸淡淡道:“最首要的,当然是先选个老大出来。等你的陈公子回来了,你说不准也就知道他是做了老大还是做了小喽啰了。”
谢宣对贾卿言随口调侃的话不甚在乎,这种对他来说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压根没有知不知道这一说。
至于贾卿言总是故意把谢宣与陈元狩的关系说得十分暧昧这件事,只要他没在其他人面前这么讲,谢宣便也能一笑置之。
倘若陈元狩真的是他的人,能任他呼来喝去,他又何苦每日在皇宫里愁苦自己会不会在哪日就被处心积虑之人害死了。
这段日子里,谢宣除了与贾卿言的面见得频繁之外,与宋箐也见了不少面。
宋箐与白枝雪成了婚,也就住进了将军府。在这之后,她就时常来皇宫里见谢宣。
但宋箐不与谢宣谈正事,也不便与谢宣在人多耳杂的皇宫谈些会招来祸患的话。她仅仅只是每日提着食盒来寝宫,天天变着花样地给谢宣做早点。
谢宣弄不懂她为何要这般上赶着伺候自己,询问时也只会得到宋箐有意回避的答案,久而久之,他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个冬天,谢宣在皇宫与贾府两头跑,见到贾朔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贾大商人这些日子也不知跑去了皇城外的何地,但贾卿言说他的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去贾府的次数多了,贾卿言心情好时甚至还会主动去皇宫接他一程,不过很显然,贾府的二少爷一年到头也没几天日子是心情好的。
于是,谢宣整个冬天里总共也就坐过贾二公子的两次车。
两个人的面见得多了,谢宣也觉得他与贾二公子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最初那般避之不及了。
悠闲的日子过得很快,深冬也走到了末尾。
今日,谢宣从贾府回到皇宫后,还去皇宫花园里站着赏了会儿冬梅,等他回到寝宫中看到存了数日早已堆积成山的奏折,忽然就觉得有些困倦。
叫退正在打扫寝宫的宫女后,谢宣加快效率批完了木案上千篇一律的奏折。
这一整个冬天的早朝与呈上来的奏折,皆说的是淮南城的战况有多么焦灼。
这奏折呈到谢宣面前,他却不知这些大臣想叫他做些什么。
禁军的掌控权在白枭之手上,如今他的亲儿子白枝雪正在淮南城领着禁军打仗,倘若白枝雪打不过起义军,他这个空有头衔的皇帝又想得出什么法子来支招。
原本以为能轻易打胜的淮南城一仗节节败退,禁军的威严大打折扣,败得让朝廷里这些大臣们神志不清地拿谢宣当起了救世主。
谢宣合上最后一本批阅完成的奏折,缓缓起身打了个呵欠,转身向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
他刚走过屏风两步,仅仅转首随意瞥了一眼屏风上绘着的山水图,登时就腿软了大半。
屏风后的红木木板上躺着一只圆瞪着双眸的死猫,绒毛覆盖的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刀痕暴露在外。
木板的颜色已近深红,它脖颈处汩汩流出的血把身上的白毛几乎全染红了,尽管如此,在它身下的木板依然被染成了近黑的朱红。
谢宣克制着起伏极大的心情,指尖却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把他恐惧的情绪尽数暴露。
他用抖着的左手握紧了同样抖动得极为剧烈的右手手腕,用力抬起右手捂住了即将干呕出声的嘴巴。谢宣瞪大着逐渐变得干涩的双眸,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来。
地上的白猫是老皇帝在谢宣十岁时送于他解闷的宠物,迄今为止也陪了他整整六年,谢宣紧紧捂着嘴克制着干呕的欲望,却不敢闭上眼睛。
白猫瞪着眼与他四目相对,却早已无法动弹。谢宣注意到,它的细须与眼睫都是湿润的,应当是沾落在这两处地方的细雪融化所致,而今日也的确下了雪。
“……来人。”
谢宣无力地垂下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出嗓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把这话说得太轻了,门外侍候的太监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般触目惊心的恐吓摆在眼前,他却只能在徒劳无功地发抖。
谢宣的左手覆在了胸膛前,努力让剧烈跳动心跳回归平常,他慢慢握拢了方才捂嘴的右手,轻呼出了一口浊气。
“在寝殿外候着的,通通都给朕滚进来。”
谢宣把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能叫殿外的人清清楚楚地听清。
不过须臾的功夫,两名太监便踉跄着跑了过来,在看清谢宣面上的愠色后,两人的膝盖与额头登时都着了地。
他们的动作不谋而同地做得如此统一,倘若只是平常生气之事,谢宣早已被这动作逗得发笑,可他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现今还不够老实吗?他到底还有哪里做得让这些人不满意?如今的意思是要叫他连睡觉都睡不安稳了吗?
谢宣沉眸看向跪地的两名太监,低声道:“抬头。”
跪地的两名太监的肩膀微微抖动,却没敢抬起头来。
“朕叫你们抬头!”
谢宣震声吼完,顿觉方才刺激之下的头晕眼花在这一刻铺天盖地朝自己袭来,他伸手扶住了屏风,才不至于叫自己跌倒在地。
太监们惶恐抬头,还不曾凝住视线,其中一名太监就被大步向前走了几步的谢宣抓着衣襟拖拽向了屏风处,又被强硬地摁下了头。
太监瞪着双眼与屏风后同样瞪着眼的死猫四目相对,顿然全身都发起抖来,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那太监的身形称得上有些臃肿,谢宣将他拽到屏风又摁下他的头后,几不可闻地轻声喘息了两声,他半闭上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双腿抖成筛糠的可笑模样,忽然失去了审讯的欲望。
严冬即将结束,皇宫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负责饲养宫中宠物的宫女的眼睛红肿了一礼拜。就这么一直传到冬天的最后一天,几乎皇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皇上养了六年的白猫死了。
与此同时,前线传来淮南城失守的定论。
淮南城一战中,起义军的表现如同有战神相助,打得朝廷禁军毫无招架之力。
禁军落败而归,淮南城脱离朝廷管控,自立为国,疆土上喊响了定北王的称号。在其他尚且归朝廷所有的土地上,对朝廷失去信任的百姓也紧跟着流传起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名号。
民间对定北王的认知少之又少,却已经在心中把他当作了能拯救一切疾苦的战神。
很快,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