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们一块去给太太请安,宝姐姐当众说出来的,”黛玉垂头摩挲着手里的暖炉,道:“太太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宝姐姐有空再来逛逛。”
宝玉倒是没有说话,王夫人没拦着,就连客套一下都没有,想来对薛家也是彻底放弃了的。
黛玉说起薛家的近况,道:“这几日宝姐姐倒是来我屋里来诉了几次苦,我瞧着她神色不好,想是太操心了。他们家里的生意也不好了,薛姨妈天天打发人去拿钱,铺子里的货都是低价卖的,连忠叔都知道了。”
“宝姐姐可不是随便在人前示弱的人,更何况是把家丑外扬,别是想让妹妹帮忙吧?”宝玉提醒道。
“我能帮什么忙呢?”黛玉自嘲道:“是来小贾大人面前说说情?还是拿些银钱出来走走关系?”
“哈哈,还是妹妹通透,”宝玉笑道:“其实薛家这事本是很简单的,那税银又不是他们家欠下的,派个人说说情,也就没事了。只是如今是非常时期,多少人的眼睛盯着那边呢,我就担心是有人做局。”
“你的意思是?”黛玉问道。
“盐商赚钱这事谁都知道的,他们背后多少都有大官在背后撑腰的。好巧不巧,薛大哥卖盐被抓了,报上了府里的名号,这不就是都对上了?”宝玉细细地说道:“那边查税的见到这样的多了去,琏二哥又亲自去了那边打理,难保他们不会多想。老爷为这事整日长吁短叹,大老爷还想把琏二哥叫回来,说什么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还有王家,宝玉还没说出口,薛姨妈也是找了王家来帮忙的。说实话,若是王家想帮忙,薛姨妈当初也不会住到贾府来。再者,王子腾如今也是失了势的,太上皇不管事,他在皇上面前又不露好儿,如今依仗的不过是从前的一些人情,还有就是一个只能拿来唬人的官职罢了,说是给孙达送信,只怕还不如宝玉管用。
“只是,若是就这么放任不管,你就不担心他们屈打成招,强行把这事赖在府里?”黛玉问道。
宝玉看着黛玉,笑了笑,背着手,长叹一声,道:“是啊,所以说这事我得管,但是不能就这么管。旧年他在金陵杀了人,是家里出面料理店,如今出了事,我去说情也罢,只是有一有二,却不能再有三了。”
对此,黛玉也是无话可说,只道:“但愿薛大哥经此一遭,能改正,好歹别让姨妈宝姐姐操心了。”
两人一路无话,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宝玉捡起地上的一片枫叶,献宝似地给黛玉看,道:“妹妹不是要做书签吗?瞧瞧这个怎么样?”
“我前儿倒是用院里的竹子做了一套,你这个太小了些,”黛玉就着宝玉的手,看了看,说道:“你再帮我找几枝,凑够十二枝吧。”
宝玉立马答应下来,两人也不嫌地上脏,蹲在那里捡,讨论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时不时地相视一笑,不觉时光飞逝。
过了一会儿,紫鹃才拿了一个和田玉浮雕芙蓉小手炉过了来,“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没碰见宝姑娘吗?”
“宝姐姐?”宝玉看了看黛玉,道:“并没有啊,我跟妹妹一路走过来,也没看见什么人啊。”
“姑娘,手炉。”紫鹃一边把手炉递给黛玉,一边说道:“方才我走过来看见后面花丛旁边站了一个人,好半天了,走近一瞧才看见是宝姑娘,方才匆匆往回走了。”
“挖出来也半日了,该回去了,”黛玉站起身,把宝玉的手炉还给他,道:“手炉里的炭快燃完了,你也回去,换一下吧。”
“好,”宝玉接了过来,笑道:“妹妹路上小心。”
宝钗原是去王夫人处请安,还去了凤姐那里,顺便打听些消息,回来的路上远远的就看见一男一女在那里缓慢移动。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大观园的男人除了宝玉还会是谁?
宝钗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看宝玉侧着身子时而说了一句什么话逗得黛玉发笑,时而折了什么东西给黛玉,尽是别人看不到的温柔缠绵,心中酸酸的,嘴里泛苦,转念一想,又何必在这里自找苦吃呢,便转身离去。
宝钗脑子里乱得很,心里好像有个东西被打破了,说到底,其实她心里也是自卑的吧,与这些侯门小姐相比,自己的家世自然是比不上的,加上当初哥哥打死了人,住过来本就是避祸,为了颜面,她只能比别人更加端庄和气,面面俱到才行。时间久了,她以为众人忘却了,可一个霹雳硬生生地将人拉回现实,她还是得重新面对这些。
宝钗伤心着,也不知走到了何处,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宝姐姐。”
一回头,见人沐光而来,周遭散发着柔和的阳光,穿着藕香色银丝暗纹团花夹袍,外罩鸦青色素锦披风,头戴白玉冠,脚穿黑皮靴。
见宝钗神色恍惚,宝玉又叫了一声。
“倒在这里碰见了你,”宝钗说道:“既如此,不如咱们俩走走吧,我正好有些话要同你说。”
宝玉本来不想的,但又想听听她还要说些什么,也就同意了,道:“前面就是滴翠亭了,不如去那里说话。”
这正合了宝钗的意,她也不想两人说的话,被旁人听了去,于是就去那边。宝玉只是背着手,跟在宝钗后面,到底不比与黛玉在一块亲密。
宝钗也顾不得许多,说道:“前儿,二弟弟来了信,说是主审哥哥的龚游龚大人私下里找了他,拿了哥哥的状词,想要他作伪证,承认此番来扬州,是受了荣国府的暗示,事后,不仅把我哥哥的罪状免了,就连买的那铺子也还给我们。”
宝玉听了,知道龚游的盘算,不免笑出了声,反问宝钗道:“姐姐信吗?”
“傻子才会信吧,”宝钗笑得有些凄惨,道:“哥哥被抓本就是一场误会,龚大人抓着不放,必定是有所图谋,身处富贵之乡,钱两是打动不了他的,那龚大人真正想动摇的,应该就是贾府了。”
宝玉看着宝钗,不由感叹道:“姐姐若是男儿,薛家断然不会沦落到今日地步。”
宝钗笑了笑,并没有理会这一句话,自顾自地说道:“我并不认为这件事可以扳倒府里,但是亲戚间的情分也只怕也晚了,连京城也没有薛家的立足之地,最严重的就是,我担心哥哥从前的案子又被翻出来。”
“姐姐看的明白。”宝玉说道。
宝钗听了这话,回头深深看了宝玉一眼,眼看着已经牵连到自己家了,他还是不肯多说一句,便主动说道:“你不做些什么吗,眼看着别人都欺负到你头上了。”
“姐姐方才也说了,就单凭这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就认定我家是幕后主使,未免太牵强一些,”宝玉笑道:“更何况,龚游行事太过狠辣,朝中树敌也多,这事儿闹出来正好也是一个借口。”
宝钗听了,却是另一番意思,左右贾家都有办法脱身,更何况这件事本来跟他们就没什么关系,抛开所谓的亲戚情分,贾家也没有义务救薛家。想到这里,宝钗也彻底死了心,道:“我已经搬出去与母亲同住了,这些天,她老人家一直担心着,吃不好也睡不好,家里没个主心骨,乱得很。”
宝玉坐在玫瑰椅上,也不说话。
宝钗实在忍不住了,说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如林丫头。是不是当初先认识你的是我,一切都不一样了。”
宝玉听了这话,倒是正眼仔细看了宝钗,眼里满是错愕,他也不知道宝钗为什么会这么想,在宝玉心里,从来没有把宝钗和黛玉拿来比较过。
宝钗喃喃自语地说道:“论才情,我不让她;论端庄大气,我也胜她半分;论处事待人,我更是胜她百倍;更何况,我们才是天定的。。。。。。”
“薛大姑娘慎言!”宝玉越听着越不像,立马打断,说道:“多说无益,我只一句话问问姑娘,若当初薛大哥哥没有闹出事来,姑娘还能进宫,你愿意留在贾家吗?”想是宝钗说的过分,宝玉连声‘姐姐’都不愿意说了。
宝钗倒没有想到宝玉会说这么一句,当时就愣住了,若真的能重来,她还会选择宝玉吗,应该不会吧,若真有那么一个机会,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会去搏一搏的吧。
“确实,姑娘的样貌出类拔萃、行事明朗大方、端庄守礼,便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姑娘,”宝玉继续说道:“但是,我实在看不透姑娘,当初那‘金玉良缘’的话从哪里传出来的,姑娘心里只怕比我还清楚,莺儿认了茗烟的娘做干娘,袭人常常受到姑娘的小恩小惠,我屋里有几个丫鬟,姑娘也比我更清楚,可偏偏明面上总会远着我,为得是什么;姑娘是知心的好姐姐,劝解林妹妹少读书,安慰云妹妹,既然知道这么些道理,怎么不去劝劝薛大哥哥,但凡把在这园子里的心思放在自家几分,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方才我问姑娘,姑娘没有回答,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不过是薛家如今最好的选择罢了。说到底,姑娘想嫁的不是贾宝玉,而是荣国府二房嫡子、探花郎、户部员外郎这些头衔罢了。”
当那些不堪被一一揭露,宝钗脸上的伪装彻底装不住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面流,帕子被捏的不成样子,宝钗头一次说出了心里的苦闷,道:“我能怎么办?父亲早逝,哥哥一时还撑不起门面,身为薛家的女儿,这时候不出来,什么时候出来?难不成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衰败下去?你是我最好的选择,我努力的让自己符合大家闺秀的每一个标准,难道我不想像她们一样自由自在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是我不能啊,我得挽回薛家的名声。倘若林妹妹有一个和我哥哥一般的兄弟,你又当如何?”
宝玉冷笑一声,道:“姑娘这话,一开始就错了,依着林家的家教,断然不会教出薛大哥哥一般的子嗣。薛大哥哥身为薛家家主,本来就应该比旁人多承担些事情,若是从小请严师教导,姨妈也不溺爱,时时督劝,何至于像今日一般!其实薛大哥哥本性并不坏,若是日后能够改过,还是有机会的。”
“你原本就是心里极有主意的,”宝钗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的人,说道:“今日说开了也好,绝了我心里的念头,只是你说我是为了你的名声,那你又怎知我不是为了你这个人?”宝钗眼含热泪,三分嗔怪,七分深情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宝玉,好似要把这个男人刻在自己心里。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拿姑娘当作姐姐看待的,”面对宝钗的深情表白,宝玉依旧不为所动,带着几分无奈的语气,说道:“我的心意,姑娘应该明白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宝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许她一直都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罢了,宝钗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睛,努力挤掉眼泪,说道:“我搬走了,以后只怕再难见这园里的景致了。”
宝玉也叹了口气,道:“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只要姐姐不再纠结于往事,园里的景致还是能常见的。”
宝钗听了这话,知道宝玉跟她打的哑谜,说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这个时候,母亲要吃药了,我也该回去了。”
宝玉想着方才说的话,也不想送她,只道:“姐姐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