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夔牛

第103章 夔牛

宋惯生自幼被家中保护得极好, 他心思单纯,为人正直,但行事却少有莽撞, 从前因为有父亲在背后做靠山,谁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可如今已不同往日了。

惊隐庄自败落后,从前那些交好的世家仙门都想来踩上他一脚。

面对那些防不胜防的冷箭与暗算,宋惯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桑时若一向最会权衡利弊,她很久之前便坦言, 当初千方百计与他定亲成婚, 看上的不过是少庄主夫人的地位, 以及惊隐庄的财力。

如今他什么也没有了。

惊隐庄墙倒众人推已成定局, 他也无法再给桑时若想要的一切。

不等桑时若主动要求离开, 宋惯生一早便写下了和离书, 准备将它与惊隐庄剩下的最后三成商铺地契交给桑时若。

他年少时极度厌恶桑时若的心机深重, 为她不齿,但随着少年心性逐渐成熟, 他似乎能够渐渐理解了她的处境。

他记得,桑时若曾说过她讨厌桑家, 有了这些地契,她即便不回桑家,在外也有下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桑时若顺理成章收下了这些东西。

但是, 她没有离开惊隐庄。

那时惊隐庄恰逢来了一群客人“拜访”“慰问”, 将宋惯生激得面红耳赤,他拔剑就要驱逐这些人, 反倒被桑时若拽了回来。

她心中明白这些人此行绝非只是过来动动嘴皮子,他们是故意想将宋惯生激怒, 想要借此达到什么目的。

偏生宋惯生那莽撞的楞头小子真的上套了。

桑时若出言刁钻毒辣,反将一军,弄得这些人只得灰头土脸地离开。

宋惯生的头脑也很快清醒过来,心中一阵后怕,若是方才没有桑时若拦住他,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两人的关系自成婚以来越来越疏远,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那是他们多年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屋内沈寂良久,宋惯生终於开口,不确定地问道:“方才……为何要帮我?”

“有了和离书,你可以离开的。”

桑时若的瞳孔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她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开口依然毫不客气:“宋惯生,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思虑周全吧?”

“我一介孤弱女子就算带着这些地契离开惊隐庄也会被人惦记。惊隐庄虽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人想要落井下石,但以他们现在的能力还不够。”

桑时若一向心思缜密,会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宋惯生脸色微白,确实是他考虑不周。

桑时若起身看着窗外夜色下惊隐庄破败的墙垣,昔日的热闹强盛已经不覆存在。

她背对着他,过了好一会,终於开口:“宋惯生,从前我在桑家一直帮忙打理着族中内外事宜,虽然无法接触到核心要事,但我有信心做好它。”

“宋惯生,如今依靠你一人的力量很难支撑起惊隐庄,我可以留下来帮你,但作为交换,你得教我修习剑法。”

从前在桑家,桑时若只是跟着族中小辈跟了几年的剑术课,请来的师父见她是个女孩,只教了她一些皮毛。

而嫁入惊隐庄以后,她更无机会再接触到这些东西。

她甚至没有一把属於自己的剑。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宋惯生不再如当初那般不知天高地厚丶全凭喜恶来做决断。

他知道桑时若的目的不仅仅只是如此,宋惯生思虑再三,最终答应了她。

就这样,两人各怀目的维持了表面的平和,相互扶持多年,一步步将风雨飘摇的惊隐庄挽救了回来。

宋惯生自担起了惊隐庄庄主的重任,迅速成长,心智与阅历也有了极大的变化。

与之一起成长的,还有桑时若。

这些年里,她终於认清了自己的野心。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在他人庇护下的苟延残喘,桑家如今在她那个草包弟弟手中已临近崩塌,再加上平日恶行,已经激起民怨。

她能替宋惯生打理好惊隐庄,亦能接手桑家。

她想要得到桑家家主之位,想要得到那把桑家传剑。

而事实上,桑时若也这么做了。

在惊隐庄的局势稳定后,宋惯生也予以她帮助,让她亲手解决了她那不中用的草包弟弟,掌握了桑家大权。

从一个不受重视丶“菟丝花”的庶女,到惊隐庄少庄主正妻,再到中州世家中唯一一位女家主。

可桑家如今已是烂入了骨子里,桑时若收下这个烂摊子后,便一直寻找着挽救良方,为此四处奔波。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被有心之人给盯上了。

男人闭了闭眼,痛苦不堪。

“是……蔺不烬。”

其实那时的宋惯生并未听过蔺不烬的名号,也从未见过他,只知道幕后有一个人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蔺不烬的名号也是后来他才知道的。

“蔺不烬盯上了桑家传剑。传闻桑家这把剑是桑家先代由上古蛟龙龙骨炼化而成,但后来因时若在偶遇险境,导致心脉受损,这把剑便被炼化替她重聚心脉。”

“蔺不烬不知为何势要得到那上古蛟龙的龙骨,所以他改头换面潜入桑家,在时若身上种下了傀儡丝,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为他所用。”

男人这些话在桑时若听来,极其荒谬。

桑时若眉心一跳:“可这和你寻雷法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雷法与傀儡丝有关。”

男人继续道:“在惊隐庄还未败落之前,中州便出现了一位被称作‘恶种’的女子,世人皆传她就是多年前被送进无境之地的其中一个孩子,最后也只有她活着从无境之地走出。”

“她似乎生来就是为屠戮而存,她手中有一卷记载所杀之人的‘生死簿’,除却一些以重金悬赏的任务委托为目的的杀戮外,那女子杀人似乎并无派别立场之分。”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要杀这些人,可时间一长,一些有心之人便发现她所杀之人无一都是各派中一些天赋极佳的后期之辈,他们大多天资聪颖,被各门各派予以厚望。”

“有人便以此猜测是恶种是为向修真报覆,所以才杀死所有可能飞升之人,断绝世人的修行之路。”

“不过这也只是揣测罢了。”

但当时的宋惯生并不在意,只以为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谣言罢了丶

直到他亲眼看见那个一身肃杀之气的黑衣女子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他与桑时若面前。

她没有半句废话,只是问了桑时若名字,似乎确认了什么,提剑便要杀人。

当时的两人只觉得莫名其妙,以为是个疯子,可当他们真正与她交手时,才发现这黑衣女子的可怕。

她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剑法也是杂乱无章,但却招招致命,她不懂分析剑局,所有的招式似乎全凭着本能反应。

她似乎只是为桑时若而来,即便有宋惯生阻拦,也是无济於事。

桑时若重伤昏迷,宋惯生此时的模样也未好到哪里去。

他心中愤愤,但也无可奈何。

她的剑实在太强了。

宋惯生任凭这额前的鲜血从面颊侧划过,握紧手中之剑挡在桑时若面前,屏住呼吸去看眼前的黑衣女子。

他有些恍惚地想,对方看着似乎与自己一般大,这些剑招到底是什么人教她的……

见二人几乎没有反抗之力,黑衣女子持剑一步一步走近,脸上依旧平静得可怕。

本以为今日两人就要死在这位“杀神”手中,一道干脆清亮的声音由远而近,顷刻间打破了对峙的压抑气氛

“你怎么又把我扔在山上了?!”

宋惯生闻声看去,远远便望见一个张扬明艳的绯色身影朝这里飞奔而来。

绯衣少年仿佛不受女子身侧煞气的影响,扑蹿上来哭丧着脸大呼小叫,“凌十一,你又瞒着我来杀人!”

女子手中的剑依旧没有放下,只是点头冷淡地回应道:“恩。”

绯衣少年捧脸惊恐:“不能杀了!人家和你无冤无仇的,你杀人家干嘛?!”

宋惯生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被世人唤作“恶种”“妖女”的姑娘,叫凌十一。

凌十一面若寒潭,周身散发着强大的压威,让人心中不战而栗,偏生那少年自顾自扯着她的衣袖,一个劲“哼唧哼唧”的表示自己的不满。

而此时凌十一的神情已经显得不耐烦了,宋惯生见此不由揪紧了心,生怕她动手将那略显“聒噪”的少年斩杀於剑下。

可令人意外的是,凌十一板着一张“随时可能杀人”的脸,却也只是抽回少年手中的袖子,冰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少年可怜巴巴看着她。

凌十一声音一顿,似乎是在解释:“名册中有她的名字。”

少年又将她抽走的衣袖拽了回来,倔强道:“不对,之前我看过你的名册,没有这个名字。”

凌十一神情依旧冷淡:“出现新名字了。”

宋惯生从二人的对话中隐约猜到他们口中的“名册”便是世人口中的“生死簿”。

他怔怔地想,凌十一口中出现了新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年闻言,懊恼不已,小声嘀咕:“什么破书……”

话落,他一跺脚,不怕死地挡在了凌十一面前:“反正就是不准再杀了,你明知名册上的人与那些傀儡丝脱不开关系,为何还是要……”

“这些事与我无关。”凌十一的态度依旧冷硬无比,可见少年迎上来,不易察觉地微微将剑尖朝下,“我只负责杀人。”

“十一……”

少年似乎有些气馁,望着这样的她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他明白让凌十一这么一个从未接受过是非善恶观念的人去理解他人感受到底有多难,她所做一切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杀掉名册上的人而已。

她根本不在乎,这名册究竟是从何而来,背后那人究竟是什么用意。

他无法阻止凌十一杀那些本就心怀不轨想要杀她之人,可这两人并非什么恶徒,也与她没有任何纠葛。

若是可以,他更希望凌十一少犯下些杀孽。

少年回头,瞧见身后的男子身负重伤,强撑着挡在一名昏迷的女子面前。

想来,这名昏迷女子才是凌十一名册上新出现的人。

他跟随凌十一已有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知道按照凌十一的性子,若眼前的男子不肯让路,她一定会顺便解决他的。

而与此同时,宋惯生擡眸,与少年对上了视线。

他看起来与这位不近人情丶面色冷峻的黑衣女子关系匪浅,可不知为何,宋惯生莫名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善意。

这一清澈纯良丶一阴沈肃杀的两人站在一起,实在太过怪异。

他心里明白,今日他与桑时若想要活着离开,只能从眼前的少年身上寻找突破口。

随着这些年的历练,宋惯生也变得越发稳重,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很快捕捉到二人对话中的关键信息。

——傀儡丝。

父亲死时,被探出灵脉处出现了一段怪异的丝线,只有三寸长。

当时的宋惯生一直不明白这究竟是何物,直到多年后他偶然从父亲的手记中寻到蛛丝马迹——

父亲他一早便知体内这东西的存在,并且察觉到它似乎影响着自身,便想将其抽离。

可此物即便只有寸长,若强行将其剥离定会损其灵脉,将人置於死地。父亲尝试了无数方法,最终借先祖传下灵器上的微薄雷法化去了体内的部分灵丝。

听闻傀儡丝竟能被化解,少年眼神忽然亮了,连忙询问他雷法的由来。

宋惯生只知这是先祖从夔牛身上所得的一种力量,被加持於法器,除却惊隐庄初代庄主外,无人拥有这种力量。

从前凌十一只顾着杀人,从未去留意那些尸体上的傀儡丝,但这事却被少年留意到了。

他一路跟随凌十一,愈发确信,在她手中卷册留名之人,无一例外,身上都有这种傀儡丝。

他忙回头询问起凌十一名册上是否有惊隐庄老庄主的姓名,但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老庄主体内的丝线并不完整,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未被载入名册。

少年见他一再追问,便将傀儡丝一事告诉了他。

而得知此事后的宋惯生脸色煞白。

即便没能寻到父亲当年真正的死因,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定是与这傀儡丝脱不了干系。

如今,就连桑时若她也……

那时的凌十一并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只是单纯行使着自己的“职责”——杀掉名册上的所有人,如果有人花钱来买人头,她也可以毫不吝啬将那人的名字给记上。

可苏霖不同,他心中迫切想知道这本名册出现的原因,以及名册上这些人体内的傀儡丝到底是从何而来。

少年软磨硬泡,缠了她许久,才让凌十一勉强松口,说“改日再杀”。

少年心知这已是凌十一最大的让步,并未得寸进尺,而是见好就收。

“而那少年,便是苏霖。”

得到承诺后的少年总算松了口气,若是宋惯生口中的雷法真能炼化这些傀儡丝,或许凌十一便不用再杀那些人了。

幕后之人多隐蔽其身形,除却在众人身上种下傀儡丝外似乎很少插手修真事宜,而惊隐庄败落是他难得亲自出面导致。

为了更好追查这些傀儡丝的由来,苏霖便决心惊隐庄暂时落脚。

几人便顺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最初桑时若因为凌十一伤她对她颇有微词,四人一路同行奔波游走,有了两方人马各自查出的消息,他们很快寻到幕后之人竟将手伸入桑家的证据,桑家内部甚至一直有人在替他做事……

几人从最开始的人心涣散,逐渐习惯同伴而行,关系也逐渐变得缓和下来,而后来他们也寻到了与他们一样追查傀儡丝的扶风谷散修云颐子。

凌十一甚至又不由分说上去与人打了一架……

而在这一过程中,宋惯生也从庄中仅存的古籍书卷中寻到了当年先祖进入东海流波山获得雷力的记载。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几人即将接触到“真相”的前夕,人间的危机却悄无声息爆发了。

十多年前的那场祸乱人疫再次重演,不少仙门之间矛盾爆发,纷纷刀剑相向,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在其中搅浑水,他们无所畏惧,因为如今发生的一切,他们已寻好了一个挡箭牌。

他们将人间一切祸乱的矛头纷纷指向了“恶种”,义愤填膺的修士们在一片混乱中对凌十一展开围剿。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大小城池内横尸遍野,本以为如今所见已是最糟糕的结果。

但……还不够。

死者纷纷惊尸而起,如同傀儡般受人控制,在人间发起了一场对活人的无差别屠戮。

惊隐庄与桑家拼死抵抗依旧没能逃过这场劫难。

与此同时,桑时若也受到了傀儡丝的影响控制,开始伤害周围之人。

桑时若自心脉融下龙骨之后,修为一路突飞猛进,而她作为活人被傀儡丝控制后,依旧保留着修士修为,杀伤力自然是寻常惊尸傀儡难以匹敌,甚至远超她清醒时。

那时,宋惯生才隐隐意识到那个看似无心无情丶孤冷且不合群的十一姑娘,兴许就是带着某种宿命才会出现的。

她所杀之人大多都是修真一些后起之辈,他们天赋超群,但因为年少缘故,修为大多不比先辈,兴许对那幕后之人来说,这群年轻丶前途无量的小辈,要比那些修为高深的长辈更好控制。

所以,那人才未能在父亲身上种出完整的傀儡丝。

可是,为何他却没能受其毒害呢?

宋惯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唯一确定的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被人人喊打喊杀,手染无数鲜血的凌十一竟才是放缓人间这场浩劫最大的阻力,为这人间争取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心中清楚,这并不是美化凌十一杀人无数的理由,但他同时也无法想象,若是没有凌十一杀死那些被种下傀儡丝的修士,人间又会变成一幅怎样的炼狱。

毁世,恐怕也只是在瞬息之间。

惊尸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再加上每日都有无数人伤亡,疫病肆虐,傀儡源源不断。

尽管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宋惯生毅然告别了苏霖等人,背着剑只身一人踏上了寻找东海流波山的路。

后来,他确实跟随先祖的手记寻到了流波山,寻到了上古凶兽夔牛。

但他的结果,显而易见。

男人耸了耸肩,看着不远处的白骨。

——他死在了夔牛的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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