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问仙石并无动静。”
仙界九天偏殿内，当几名仙娥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石呈上来后，天帝端看了许久，终於下了结论。
“能跃入九重天者非仙，便只有神了。”
凌清清低头看着指尖还未完全散去的灵息，有些出神。
神明陨落自古便未有归回神界的先例。
“凡间百姓的香火与信念虽可惊动上苍，破例致使天门重开，但万般达不到那样的地步。”
“若上神究其回归上界的真正原因，恐怕还需问问自己了。”
天帝确定三界之中没有任何一股力量能让一个神“起死回生”。
凌清清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原因竟是在她自己身上吗？
罢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她原本只是有些好奇，若是寻不到因由那便算了。
凌清清敛眸，转而对天帝道：“苏霖之所以如此是由失魂所致，天池灵泉或许能够助他滋养神魂，不知天帝大人您意下如何？”
天帝面上一喜：“自然再好不过。”
天池灵泉位於神域，就算是他也不得贸然入内，见上神归位，他正琢磨此事，不料对方竟主动提及。
忽然，天帝又想起自己似乎许多天不见苏霖，他试探道：“许久没看到我那顽劣的义子……不知他……”
凌清清道：“他在我宫殿中。”
天帝：“……”
这个他自然知晓，他就是想问那逆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霖性子太过跳脱，多年前将他寻回来后又失去了过往记忆，比起从前更难管教，他生怕这小子哪里冲撞了大人。“小儿顽劣，恐怕……”
凌清清算是明白了他的心思，她捏起案上的白玉杯，抿了口仙露茶：“无碍，反正往后日日也要来泡泉，他喜欢的话就让他待着吧。”
天帝苦着一张脸，继续挣扎：“可他那性子实在太过讨人嫌……”
凌清清不咸不淡：“有吗？”
天帝点头。
凌清清：“我倒是挺喜欢他的。”
与此同时，本该待在神界的小凤凰也一路顺着她身上的气息急切地寻了过来。
“凌清清！”
自她回到天界后，便将衔云剑中苏霖的那一缕魂魄抽出，注入他的元神，小凤凰的神智有所恢覆，逐渐能够正常言语，但也紧紧限於几个简单词句，而准确又连贯地喊出“凌清清”这个名字，是他最先学会的。
见少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天帝“唰”地站起身，此时恨不得堵着这小子的嘴。
上神的名讳岂是他乱喊的，更何况……
这名字还是他自己胡乱给取的。
小凤凰察觉对方眼神不对劲，下意识往凌清清身后一躲，天帝也只能杵在原地干瞪眼。
凌清清见状，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将身后的人拉了出来，并开口缓解气氛道：“这名字我也挺喜欢的。”
有了凌清清解围，小凤凰立马挺直了腰杆，冲着天帝哼哼了两声。
天帝满脑子都是“逆子”二字。
他一脸为难。
上神名讳岂容这般随意乱取？！
凌清清缓缓开口：
“所有人都知我继承了古神‘凌’的力量与称谓。我此而心中怀恩，却也不想所有人都将我当做祂。”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没有自己独立的“名”。
所有人也都唤她为“凌”。
但只有当年那个一看书便头昏脑涨丶满地撒泼打滚的小苏霖屁颠屁颠跑去翻古书。
为她寻到来处，也为她取了“清清”二字。
“耒水清清，源自耒山。”
凌清清至今还能想起那个小少年几乎要被埋在古籍下，一副灰头土脸，却异常兴奋的模样。
可他也是那样小心翼翼询问她的意见。
“我可以唤你‘凌清清’吗？”
“古神‘凌’的元神正是消损於耒山。我自祂的元神灰烬中诞生，被赋予了新的神识，就如耒水，虽源於耒山，却也有自己奔流之路。”
天帝对苏霖的诸多“不满”，最终在凌清清严不透风的处处维护与开脱中，被粉碎瓦解。
他被堵得实在无话可说，只能长叹一声由着苏霖的性子去了。
不受束缚的小凤凰，日日更是扎着脑袋往神界跑，更是许久不来仙界一会，也算是让众仙终於有了安生日子。
那日小凤凰顶着马上就要挨揍的目光，心惊胆战地将凌清清拉出了偏殿。
凌清清见他着急想走，便也不多作逗留，与天帝别过。
很显然小凤凰对她此次忽然离开神界去找天帝的事情感到好奇。
见少年组织着语言磕磕巴巴地询问，凌清清并未隐瞒，而是将原委一并告知。
虽然不确定以苏霖如今的神智是否能够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但从前她答应过，不会再欺瞒他什么了。
凌清清说话的速度极慢。
少年眨了眨眼睛，也听得很是认真。
在她话音落下后，他似乎终於领会了其中的意思，眼神豁然亮了。
他想起来了！
小凤凰拉着凌清清的胳膊，兴奋道：“梦！梦！”
凌清清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小凤凰兴奋不已地拉着凌清清来到某处极为隐蔽的神域。
凌清清自然记得此处。
在她还未入凡间时，她的问心境便连通着这片神域。
原本寸草不生的问心境，却在平地间拔起了一棵参天大树。
代表着她七情六欲的苦谛树，如今枝繁叶茂。
无数情丝从枝头垂落，从少年踏进这里开始，便缓缓向他贴近。
情丝轻轻触上他的指尖，少年瞪大眼，好奇不已。
——明明从前来这里时，还没有这些东西的。
小凤凰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上蹿下跳着，最后又从一片似金鳞散开的云层中摸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浮生镜？”
苏霖忙不叠地点头。
他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云层开散，指着镜子，又指她：“能看到。”
凌清清：“你的意思是从前你在这浮生镜中看到过我？”
小凤凰拼命点脑袋：“嗯！”
浮生镜本是用来观众生相，因苏霖不会控制，是以看见的景象并不固定，随意变幻。
但少年依然对它爱不释手。
在一次偶然机会下，他误入神界，并将浮生镜带到了这里。
自踏上这片境域后，浮生镜总会出现同一人。
凌清清想起升仙台上，少年翩然扑落的身影。
她定了定神：“那日你来升仙台，是因为在镜中看到我回来了是吗？”
少年点头傻笑。
即便记忆全失，他对镜中出现的人毫无印象，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认识她。
少年在仙界太过无聊，总会带着浮生镜跑到这里来。
他在镜中见过她练剑的模样，手中长剑矫若游龙，剑气如虹；见过她负手立於山巅，目光恬静地望向过往弟子满是生机朝气的面孔，嘴角扬起的笑意；也见过梧桐叶落，她坐在窗前，擦拭着手中的小陶猪，目光游离，神情落寞……
她总是只身背着一把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游离在外，看起来很孤寂。
不知为何小凤凰看着她，心头莫名有些悲伤。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浮生镜上凌清清的身影，霎时魂魄像是被一股力量抽离，扯入了镜中世界。
苏霖的话音断断续续，双手努力地在半空中比划着。
凌清清楞了半晌，似乎想起什么，一个念头在她心头迅速闪过。
——这里本是她问心境的具象，苏霖能透过浮生镜看见自己，想必是两者之间产生了某种联系。
而浮生镜最开始是由入梦貘的灵丹所制，苏霖进入的镜中世界，恐怕便是她的……梦。
她拧眉沈思，隐隐约约记起，自己似乎梦见过一次苏霖。
他们在梦里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只是梦醒后，她便记不真切了。
“我在梦中见过你？”
“嗯嗯嗯！见过！”
少年高兴地点点头。他原本还害怕自己的表达方式无法让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也！答应丶答应过！”
半月相处下来，他渐渐回忆起自己为何会在升仙台做出那样的举动。
因为她曾答应过他自己会回来的。
小凤凰将浮生镜塞入凌清清怀中，当她握紧镜子边缘的那一瞬，无数画面闪入她的脑海。
——她想起来了。
那是她在凡间唯一一次梦见的苏霖。
大概是怕她会因此伤神，流波山一别后，苏霖从不肯来她梦里。
她无法遏制苦谛树肆意生长的情丝，即便拼命将注意转移到繁忙事务中，整日为开山立派的事疲於奔走，可当四下无人，她放空自己后，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只小凤凰。
自立门派并非易事。
她太累了。
那日她就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将意识从纷乱思绪中抽离，她看着满是刀剑伤痕的手，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与桑时若力排众议，坚持创下同道门，其中的艰辛恐怕只有她们二人知晓。
这一路并非一帆风顺。
她有人之常情，也并非次次那样坚定不移。
面对外人指责，她可以置之不理，可面对自己以身相护之人的斥责怒骂，她心中只有无奈。
那些声音太多太多了，即便她再坚定，时间一久，她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坚持是否正确。
桑时若看出她的异样，想要劝解，可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太过沈重，让她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逃避，便躲在了此处。
休息一会，让她喘口气吧。
就一会儿……
原本她只是想在这里休息片刻，谁料却在落下的梧桐叶中昏昏沈沈地睡了过去。
也就是在这里，她在梦中久违地遇见了最想见的人。
他站在混沌的尽头，还是从前的模样。
只是看见她时有瞬息的怔楞，眉目间还透着一丝迷茫。
她清醒地入梦，明知一切都是虚幻却还是忍不住贪恋，上前拥住了他。
“苏霖！”
可明明是梦，凌清清还是清晰地感受到少年在被拥抱那一瞬的僵硬。
原来她认识自己吗？
少年踌躇地腾空手臂。
她看起来有些难过。
大概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少年也笨拙地学着她的模样，轻轻拢起双臂回以拥抱。
他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自从焦炎山回来后，苏霖便再未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他魂魄缺失，神智不全，已然忘记如何用言语表达心中的想法。
随着待在仙界越来越久，少年也渐渐明白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时常也会为此黯然神伤。
但这次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了。
有些沙哑，也有些委屈。
“凌清清。”
“我想你——”
浮生镜只能观形，不能闻声。
小凤凰这才知道，原来他日日在浮生镜看到的女子叫做凌清清。
其实后面发生了什么苏霖也记不太清了。
当他的意识再次从浮生镜中抽出，便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只是依稀记得一个名字。
但从凌清清回来后，浮生镜里的这段记忆莫名变得越来越清晰……
凌清清看见梦境中的苏霖亲昵地用下巴抵着她的肩窝，嘟囔着问她是不是又想抛弃自己。
凌清清摇头，哑声道：“没有。”
少年咧嘴粲然一笑。
“那就好。”
他立马笑嘻嘻地张开双臂，整个人靠上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因为太过开心还险些将她绊倒。
“可你看起来好累。”
“就算休息一会儿也没关系的，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凌清清抿唇笑了笑。
见她好像不信，少年摇头晃脑的，可眼神却十分坚定，“我说真的！”
“好。”
少年拉过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期待道：“凌清清，等你走完你要走的路，就来见我好不好？”
凌清清闻声，苦涩一笑，即便在梦中她还是不忍骗他。
她垂眸，躲开他炽热的目光：“我可能……回不去了。”
当她完成自己在人间的夙愿，就会像众神一样，散去人形，化作大道。
“好。”
少年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的眼底划过一丝寂寥，但转瞬便消失不见。
他低头轻嗅着她发丝，眷恋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
“我记得你从前曾问我有什么心愿。”
“那是很久之前了。”凌清清道。
“还算数吗？”
她无奈笑道：“自然算的。”
小凤凰：“那我想让凌清清坚定地走完所求之道。”
凌清清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这些话他曾对她说过的，在现实中。
“如果身死化道是你无法改变的宿命。”
少年声音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那么可不可以请你为我再次——”
“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