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是在酒桶塞子执意要她去买酒的时候察觉到不寻常意味的。当然,酒桶塞子从来就没对劲过,她说的话有一半是喝多了的胡言乱语,醒来不仅不承认还要将错处都推给实习助手,而另一半则是毫无信息含量的脏话,如果格温往耳朵里装了个带滤纸的筛子,那么没有一个字能不被当成废渣筛掉。
但酒桶塞子从来没让别人去帮她买过酒。她的酒都是自己选的,一打十二瓶拎着打包铝罐的塑料包装提回来,最后留下带着几滴余液的空壳让实习生收拾。
格温还注意到,整个实验室操作台上的数据,已经一周没有更新过了。她上次来时酒桶塞子算到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可是那段数据计算和模型建构已经接近尾声,酒桶塞子为什么不再推进?是状态不佳裹足不前(即使酒桶塞子看起来状态就没佳过),亦或是……她缺了什么关键之物导致实验项目无法推行,而那样关键之物在秃鹫的科技公司里并不存在?
那个酒保带她穿过了整间酒吧,酒吧里侧摆了几台游戏街机,她扫了眼,是《黑骑士2000》和《街头霸王》那个类型的游戏。再往里就是酒吧厕所,厕所不分性别,隔间门板上用油性笔、唇膏和油漆写满了名字和号码、情话与秽语。
“你不害怕吗,妞?”年轻的女性孤身进入这种混乱无序的场所,还被带至酒吧的僻静处,酒保却没从那张面孔上看出任何可以被称得上提防的情绪,不知是天真无畏还是故作镇静。如果是后者,他能很轻易地打破这种强撑的伪装。
“如果你明知她人处于不友善环境,却依旧以警醒教育的表象来包装你想试探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的取悦心,这是一种冒犯。”
“……”酒保说不出话来。他来到厕所隔间的最后一扇,那扇门上分明挂着“已坏,暂停使用”的牌子,推开后却是一扇洞开的酒吧后门,通往这排建筑的背侧,与另一片连排建筑并肩夹出来的小巷。
“你要找的人在那。”他指了指斜对面一家夜店的后门。那是个用海军蓝漆过的单人宽铁门,门上贴了一圈氛围灯,和其他歇业中的酒吧没什么两样。
“我要找的人是谁?”
酒保眼神怪异,但很快又不觉奇怪:“一名数据掮客。”
“什么数据?”她相当不吝追问。
“我只是卖酒的啊,”酒保表情有点难堪,如果这个女生是能被他三言两语糊弄的,他早故作高深地往外倒腾自己那些猜测了,就像他能和每个醉醺醺的客人调两句情或者附和球队表现那样,但直觉告诉他在这个女生面前不懂装懂并不明智,“哪里懂什么数据!”
那个女生扶住了厕所门板不让他关:“好呀,那你告诉我,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总行了吧?”
“我们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只知道她和谁打交道比较多。”
“谁?”
“挖掘工!大家都管他们叫挖掘工的那群人。其实说是挖掘工,他们只是一群高级点的捡破烂的,”酒保有点不屑又有点羡慕,“炼金术士公司的前员工。级别很低的那些,炼金术士公司倒闭以后金并以前的对家找上门报仇时都不屑一顾的那种。邪恶六人组的公司没收他们,他们去别的正经行业求职又求不到,就回去挖挖前东家的尸体,能卖不少钱呢。”
这个前东家的尸体指的自然不可能是金并墓碑下面那盒子灰。
格温目光凝聚在海军蓝的酒吧对门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产业。在曾经的反派退出历史舞台以后,他曾经创下的基业就如同巨大的鲸落,其中重要的营养与血肉或许已经被秃鹫之流抢先掠走,但仍有一些来不及被新一代反派继承的成果就这样随着时代翻覆掩盖于无人知的尘土之下,时运不好便很难再见天日。
然而依附着鲸落循环繁衍的远不止大人物们。那些在炼金术士公司工作过的边缘人群——才华不至于得到邪恶六人组新公司的青眼,又碍于工作史而被其他行业排除在外的人们,就如同永远无法引人注意的寄居蟹或棘皮动物,寄希望于鲸落后的庞大骨架,翻找出用以维生之物。
这其中就有炼金术士公司的某些研究成果与方案。在金并失势以后,部分研究成果幸运地免于了清算,邪恶六人组在争夺遗产和瓜分新地盘时又有所遗漏,于是它们便成了只有那些被忽略的边缘员工们才知道的存在。
这就是数据掮客倒卖的东西。
格温几乎已经完全想通了今天整件事的由来。在酒桶塞子的实验室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不仅完全弄清楚了酒桶塞子正在研究什么样的项目,还记得自己刚到达这个纽约时从过往新闻中了解到的信息——炼金术士公司在一年多前已经研究出过大型粒子对撞机,只是对撞机在运作中产生意外爆炸,不仅机体焚毁殆尽,还引发了纽约中心市区的小型地震。
如果秃鹫试图要求手下的人复制这个对撞机项目,而负责这个项目的酒桶塞子在推进时却遇到了相似的技术壁垒,她会怎么做?
她会想知道曾经成功过的炼金术士公司是怎么做的。这个技术问题或许咨询曾经负责金并粒子对撞机项目的章鱼博士也能解答,但比起和一个阴晴不定的触手怪讨价还价,绕开她从别处购买风险更小。
这就是她让助手来和数据掮客交涉的原因。
唯独剩下的问题格温如何都没想通。酒桶塞子明明可以亲自来找掮客收买信息,或者通知秃鹫她的需求再利用科技公司的资源与掮客接洽(以她那种工作态度如果哪天喝大了指着秃鹫的脑门命令他去给自己跑腿,大概都没人会意外),二者无论其一都比现在更快更直接,为什么反而派一个实习生来经手如此关键的数据?
“先说好,我的数据不卖给邪恶六人组的帮凶。”
格温很快就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这间新酒吧的内饰也以海军蓝为主色调装修,同样处于暂不营业状态,而吧台边却坐着一个看上去有些老的女人。她的头发染得很有光泽,以致于旁人只能从她脸颊和手上的癍纹判断她的年纪。她的眼睛看上去不太健康,瞳膜灰灰的,左眼不停地眨动着分泌泪液,因而她不得不时常用纸巾擦拭眼角。
吧台上摆着一杯宽口的深色鸡尾酒。格温以前在霍比常去的那件酒吧里尝过这款叫黑俄罗斯的混合酒,很带劲,很野。
她在吧台边抽出高脚圆凳坐下来,与那个有眼疾的女人并排。
“难道这些数据的前主人和邪恶六人组不是一丘之貉吗,怎么中介这一头却拒绝起了邪恶六人组一方的买家?”
“是我的数据,”那个女人转过头来强调了一次,用清澈一些的右眼打量着找上门来的这个年轻女生,“不管以前是谁的数据,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东西了,我有权利决定想卖给谁。”
女人皱起眉,鼻翼耸起来嗅了嗅:“你闻起来像秃鹫麾下的那头冬眠熊。”
格温在桌子底下用右手攥住了左手,否则她就要拍手称绝。这人对她的醉鬼领导的形象描述实在过于贴切了。
然而她并不是个会简简单单铩羽而归的人。她需要从掮客手中拿到那段数据,不是为酒桶塞子的实验成功与否,也更不可能为了秃鹫,她是为了保住那个回到自己宇宙的微渺的可能:“我不是帮凶。”
“不论是谁派你来的,她都做了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掮客左眼颤动了几下,她熟练地抹去分泌物,“再愚蠢的间谍也不会只靠一张嘴就取信于人。你说不是就不是?证明给我看。”
一个人应该怎样证明她的立场,又要如何表露真心?
“可以。”这个问题没有困住格温太久。
这家酒吧原本也有个在歇业时打扫的酒保,但自从格温推开了那扇海军蓝的后门,他就识趣地消失了。于是格温绕到吧台后面,自助了几支调酒器皿与金属杯装上水,又在橱柜里找到了两根玻璃吸管。
数据掮客瞩目着这些被她排成一道弧的金属杯和玻璃杯,没有表情地揉了揉眼角。
玻璃吸管敲敲杯沿,那个身上味道很不好闻的女生并没有埋头苦视着这些被她新造出来的简陋打击乐器,而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和她四目相对,看向她衰老的右眼,也看向她染疾的左眼。
然后年轻的女生唱起了歌。
掮客起初在心中冷笑。巧舌如簧与天花乱坠是证明不了一个人真实目的的,唱出花儿来也不行。但她没有听过这样的歌,这或许要归咎于她追不上年轻人的时代潮流,又或许只是因为这首歌从未被传唱过,小众到今天就是它的首演。
格温也很久没有以这种形式给人唱过歌了。她不是乐队的主唱,但在演奏得尽兴时也会将唇贴向立麦来即兴和声。创作时她会哼给自己和队友听,但那也都不是某个只属于她的完整独唱。
其实她独唱也很好听。音节饱满又有些空灵,平时说话时有点沙的那部分声线在歌唱时就变成了某种清冷的特质,显得歌者投入之余又保持着内心的疏离。
没有强劲的鼓点和丰满的器乐,这首歌被她唱得有点像民谣,不过灵感本来就来自于那些她遇到的市民们。循环往复的那句主调改编自她在把一对母子塞进救护车的时候,听到母亲唱给孩子的安眠曲,歌词是从哈莱姆区办的那个“fxxksinistersix”街头说唱比赛的冠军赛里化用而来,不过她删掉了所有和母亲、荡妇与婊子有关的词,原本密集的饶舌就空荡了许多。
这首歌的尾音最后落回了《fall》的主旋律,她想腕带乐队的歌应该还没出名到那个程度,不过任谁听到它都不会怀疑歌者会与邪恶六人组站在一起。
《fall》的旋律同样鸣响于布鲁克林区的另一处角落。
迈尔斯已经习惯将那场乐队表演当作他设计涂鸦时的耳机背景音。腕带乐队写的歌本来就好入耳又朗朗上口,不论是为谁而作的哪首歌都有种摄人心魄的生命力。他想,如果不是地下舞台的缘故,而高中生演出的机会又很有限,大概现在已经有唱片公司的人在给她们拟议签约邀请了。
作为过于沉浸于耳机中的世界的后果,他在瑞奥第三遍敲响他的房间门时,才姗姗来迟地解开了门锁。
门向里拉开一小半,头戴式耳机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乐声隔着空气被滤成了失真的电波,男生没穿鞋,在门内略带疑问地看向执着敲门的母亲。
他现在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了。瑞奥从他脖子与发辫之间的空隙看向房间里的画板,上面夹着的涂鸦本纸张上才勾了几笔粗草,看不出来要画成什么模样。
“迈尔斯,你知道的,”瑞奥收回了目光,语气柔和,“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我永远愿意聆听你说。”
“?”迈尔斯按停了音乐。
“不管是苦恼、困惑、还是秘密,”母亲到这时已经转换成了西语,她相信这是属于他们的、更为私密的语言,“你长大了,会体验很多必须经历的人生阶段,会遇到新的不一般的人,也会碰到许多想不明白的际遇……虽然从那件事以后,你就不太爱什么都和我说了,但我依旧什么都愿意听。”
迈尔斯眉头微皱,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有此言。
瑞奥看到儿子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决定直说:“是个金发的女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