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m,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都看见了,”瑞奥的绿眼睛像一汪弥漫着水藻的湖,温柔地波动着多种无法阐明的情绪,“你画了好多她啊,每一张都是她。”
迈尔斯眉心一跳,他瞥向自己的涂鸦本,上面只有个相当粗浅的轮廓,若要再往前翻,那些层叠的纸页中……
“当然,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你知道我一向尊重你的私人精神世界,从来不会擅自打开你的涂鸦本,”母亲的眼睛捕获了儿子面上细微的神情,她心中的猜测似乎得到了某种肯定,于是拿出了放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将那叠旧褶的画稿物归原主,“我打扫了你的房间,在书架里面找到了这些。”
看纸张的材质,它是从涂鸦本上撕下来的几张画稿。纸曾经被团成球丢掉,后来又被重新捡起,以球的状貌长久地躺在书架上无人问津,直至被母亲碰落在地、悉心地展开,用厚书页和花盆底压平。
画稿并不完整,看起来像苦恼时放空大脑的随手速写,潦草又流畅的笔触熟练地勾勒出一个人形,得心应手到似乎他已经这样画完过整整一本涂鸦册。画纸上的人物不止一个,但总是那个金发的女生出现最多,每一页都有她,什么形象都有,剃过和没剃过侧发的、穿舞鞋的和穿帆布鞋的、打鼓的和跳芭蕾的、染过或没染过发尾的——若是只偶尔出现一次,旁人或许会认为她是与画家在某个公园中碰巧遇见的速写模特,但频频出现至此,她全然已经是画纸上活灵活现的、会呼吸的一个人了。仿佛快速翻动纸张,她就会从画稿里跳出来沿着页边荡秋千。
迈尔斯……至于迈尔斯,瑞奥头一回在她那过于超乎年龄地成熟稳重的儿子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看起来像一张穿戴多年的面具上出现了裂痕。
她还注意到了这些画作上微妙的笔触变动。其实每一幅人像的完成度都不高,它们就像深刻在肌肉中的记忆,在他的手握住画笔时就行云流水地往外淌,然而每每画到一半作画之人就弃笔了,他似乎正在经历着某种焦灼的挣扎,就连涂鸦也忿忿地只完成一半,大概连弃稿上的撕页痕迹也正是这种矛盾心情的结果。
“这是你画的喜欢的女孩吧,”瑞奥看着那个女生,各个角度的她,上过色的几张她的头发涂得金灿灿的,像吸饱了日光,任谁看到这些画都能感受到执笔之人的心意,然后暖洋洋地微笑起来,“你对她都痴迷到了这个程度,如果还要装作不知情,是觉得我没长眼睛吗?”
迈尔斯的喉头动了动,像一个失语多年的患者终于找回了他的声音:“不是我画的。”
这的确不是他画的。但如果此时此刻能天降一台测谎仪读他的心率,测谎仪读数会报告她的母亲他在撒谎,即使他所言非虚。
如果真有什么值得承认的错处,那就是他忘了这些涂鸦草稿的存在。他太忙了,需要应对层出不穷的人与事,曾经被他收起来暂放在书架上、还没决定如何处置的东西就这样一直被搁置了下来。他想过不如扔掉——当时蜘蛛迈画到一半的时候相当尴尬地撕了,大概就没有想要让他留着这些涂鸦的意思。但他也想保留些什么,作为其他宇宙中自己的另一个可能性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证据……也保留下他和蜘蛛迈冥冥中的联结。
那个时候在他的宇宙中的蜘蛛迈像撞上了错误蛛网的虫。于是在他们关系缓和下来的那段时间里,蜘蛛迈就用他的涂鸦本随手记录计划或画些顺手的东西。他们都知道这是最能迅速让他们保持专注和平静的事情,虽然迈尔斯对蜘蛛迈随手乱撕他本子的行为很不爽……自己的同位体竟然如此愚蠢地对某个伤害过他的人依旧抱有好感,他对此更嗤之以鼻。
所以他也记住了那张被蜘蛛迈反复画出来的面容,以致于涂鸦页中的那个人有天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并决定与她保持距离。
……当然,能否真的保持距离就是后话了。
瑞奥把这种良久的沉默当成了他的默认,也觉得他非要嘴犟着否定的模样有些可爱:“这就是你的笔触,着色习惯和画法都一样。我看过你从小开始上studio art课程的每一张画……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其实废稿上的画有些她不熟悉的特殊之处,比如迈尔斯常用的涂鸦是排线风格,而废稿上出现了波普艺术风格,但这种具体手法上的差异不足以令她认定这几张画并非出自迈尔斯之手。
迈尔斯顺着母亲手指划过的路线检视了那些人像,还好,大部分战服形象的格温都是没画完的,仅凭那些线草很难将她与当前活跃的蜘蛛侠联系起来,而唯一上了色的那张蜘蛛女又很巧合地画了面罩,瑞奥大概会以为那是他在涂鸦里新画进来的蜘蛛侠速写……至于涂鸦中其他画风各异的千奇百怪蜘蛛侠,瑞奥就更不会怀疑了(比如动画片猪与心电感应机器人就是连他都想象不出真实存在的程度)。
迈尔斯实话实说:“是一个画画和我很像的人画的。”
“然后这些画又恰好出现在了你的涂鸦本上?你猜我信不信。”
不管她信不信,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迈尔斯看着叉腰问号脸的母亲,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要撕掉它呢?”瑞奥的眉眼间有一点很轻的愁。这几张曾经揉皱又复摊平的纸张上面仍然留着仓促收尾的线条、隆起的毛边和纤维断裂的痕迹,少年情窦初开的愁绪在上面像车轮一样碾下了辙印,就算整理维护得再用心,它们也回不到曾经光洁整饬的模样了。而母亲就在这些车辙的痕迹之中阅读着孩子的心思:“原来我的男孩已经成长到会在感情上徘徊不定、望而却步的年纪了。”
人的情感似乎就是倒着长的。年幼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有人递到眼前,所以无知无畏,觉得什么都属于自己什么都想做。长大之后尝到了痛与惩罚的滋味,于是就学到了畏惧,畏惧便会裹足不前。无论是关于远大前程的设想还是某些蠢蠢欲动的渴望,都从宣之于口变成了沉默地收拢进纸页,合上涂鸦本后这些心思就隐而不见,谁也不能从他的脸上读出来。
但是守护神啊,他想,徘徊者并不如此徘徊不定。
“我没有也不会撕掉自己的涂鸦。”
最后一个泛音的尾韵结束时,格温把她用来当鼓槌的玻璃吸管敲碎了。
掮客用纸巾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泪液。她的眼疾令人分不清这是一次机械性的擦拭,还是她真的感动过。
“这样足够证明了么?”格温看着面前的几杯玻璃渣泡水,默默地用手背将这排盛酒器皿推到一旁。如果这样不够,她就只能下次吊着蛛丝来打听了,但酒桶塞子那里该如何交待?要不她再唱几首……
“别唱了,”掮客看出了她的跃跃欲试,摆手道,“我倒是想再听,但可怜的老盖瑞遭不住这些损失。我可不打算听他向我讨要这些玻璃棒子的赔偿……也别指望我帮你付这两根的账。”
“那我……?”
“你想要哪一部分数据?或者说,看模样你肯定不是为自己而来,那么派你来的那个人想要哪一段数据?”
她就是为自己而来。格温想,秃鹫的项目能不能成功关她屁事,就算能成功的实验她也会想办法临门一脚搞砸(秃鹫手底下资助的那些研究项目已经诡异地齐齐陷入瓶颈一个月了,至今没排查出缘由)。但是……
“我需要炼金术士公司大型粒子对撞机项目的实验测试数据。”她需要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唯独这个项目必须成功。
掮客原本想提醒这个年轻的姑娘,她并非无所不知地将所有炼金术士公司的遗留数据收购在手,但她索求的她恰好有。
“你讨要的是我手上最重的包袱之一,它可不是平凡的价钱。因为它曾经引发过地震危及市民安全,所以就连政府都发了疯地想要查封这些资料。”况且大部分数据都随着当时对撞机的爆炸而一并焚毁,她手上的这些是个手脚不干净的炼金术士公司前技术人员越级偷存在家的碎片资料,他卖给她时仗着联邦政府也在寻找这些数据便漫天开价,在狠狠敲了她一笔后喜滋滋地搬家去中部当农场主了。
“我有足够的钱。”格温想起了走出实验室时酒桶塞子甩给她的那张卡,说是买酒钱,里面想来是秃鹫拨发的项目资金。
“能豪掷如此大的数目买下数据,如果你不是政府的人,就更像邪恶六人组一方的使者了。”掮客并没有因她的爽快而动摇。
“放心,”女生没有退却,“我向你保证,它不会被用来做任何为邪恶六人组增添福祉的事情。”粒子对撞机做出来后为谁所用还不一定呢。
掮客接过了年轻女生递来的卡,告诉她金额在银行确认到账之后,那些被索求的数据就会如约发送到暗网中的一个多重加密云盘中。实际上,就连这个充满着神秘主义的会面本也完全能在暗网的加密聊天室之下完成,而数据掮客将交易之前的洽谈地点设置在威廉斯堡的酒吧,主要是为了确保这些数据不会所托非人——数据与物质永远可以转化成银币或金石,但银币或金石无法购买人的灵魂。
女生在她收走卡片的那瞬抬起了手:“稍等,掮客女士,抱歉不知道你的姓氏所以暂且如此称呼,我想知道你这里还有其他的消息可供打听吗?”
“打听不行。不值钱的消息不值得打听,值得打听的消息往往都是秘密,而需要向我打听的消息,一般都是相当值钱的秘密。每一条消息都是明码标价的。”
“算那张卡上。”格温花秃鹫的钱花得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你需要什么消息?”
“关于徘徊者的。”她蓝眼睛上的瞳纹像浅水下的珊瑚石,一瞬间深沉复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