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重修澉浦,尽人力,九月便可修整完毕,并派人于澉浦上下扎寨,待发船之时,既可充作脚夫,也可防人抢夺。”宋泉一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
达识帖睦迩仍觉不妥,伯颜帖木儿却开口道:“从何处发船一事,我们还要再行商量,此行由宣徽院派人长押,过几日介绍与你们认识。粮从隆平出,船从庆元出,各方再出正副官各一名随行北上,明日拟定名单履历来看。本官与曹尚书暂住在张士信处,为便宜行事,门上留有人传令传信。”
曹履亨瞥一眼伯颜帖木儿。
这一眼恰好沈书也看见了。
接着再议路线,这些都同隆平原本的准备没有出入,船只数量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定下来,到得后来,宋泉直接坐在位子上闭着眼袖着手,看上去竟是坐着睡着了。
伯颜帖木儿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盘当啷作响。
宋泉这才慌张睁眼,说是来的路上劳累,不小心睡着了,方才所议的都没有听清。
伯颜帖木儿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曹履亨也跟了上去。
拂晓时候,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飘香院。沈书坐得腿都麻了,纪逐鸢扶起沈书,让他半靠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达识帖睦迩的侍卫长来了。
沈书站好对他点点头。
侍卫长哈赛因跟到车上,纪逐鸢就在旁边坐着。tehu.org 火鸡小说网
“大人老看我的侍卫做什么?”沈书一点也不心虚,时过境迁,便是让他看出什么,眼下朝廷倚重张士诚,连带所有人都鸡犬升天。
“啊,左丞相让大人回府后就去见他。”
沈书还没来得及回答,纪逐鸢就说:“不去。”
哈赛因脸都黑了。
“一天一夜没睡,吃也吃不好,我们令使是作太尉耳目前来,替太尉决断谈判,你们饿着太尉的嘴,未免也太失礼了。”纪逐鸢理直气壮地说。
沈书肚子里早已经笑翻,面上仍客客气气地说:“容我回去睡个觉,实不相瞒,我这头是又昏又涨,说不得什么事儿了。也不差这半天的事,劳烦大人替我回个话,午饭时便过去。”
哈赛因冷哼一声:“沈大人自己看着办。”拍车门让车夫停下,下车扬长而去。
臭脸就臭脸,沈书压根没把哈赛因放在心上,车里没人正好和纪逐鸢说话。纪逐鸢把沈书拉在怀里,低头亲他的唇,车帘被风吹开一条缝,帘外有一双眼睛。纪逐鸢与哈赛因的视线短暂一触,马车已经离开。
回去后沈书换了一身衣服,胡乱吃过早饭,头重脚轻地栽到床上去,睡醒时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纪逐鸢也在榻上抱他。
沈书从纪逐鸢的臂弯向外看,阳光正好,想必不是太晚。还要再赖会床,纪逐鸢也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现在去见达识帖睦迩。
“唔,什么时辰?”沈书迷迷糊糊地半闭着眼,在纪逐鸢的脸上蹭了蹭。
“已经有人来叫了三次吃午饭。”
沈书眼睛一瞪,推了一下纪逐鸢,赶紧起床。一边洗脸一边问纪逐鸢怎么不叫他。
“让你多睡会,他等一会怎么了?”
沈书只觉得纪逐鸢简直嚣张至极,看着他的脸,又觉得越看越爱,顺势吊住纪逐鸢的脖子,亲了他一阵,纪逐鸢反过来把沈书按在桌上,一手垫在沈书的后腰与桌沿之间,正亲得灼热时,沈书把纪逐鸢推开,一本正经地系好衣袍,开门就往外走。
纪逐鸢:“……”
沈书过来牵了两次纪逐鸢的手,走着走着,侧头看他一眼,嘴角还挂着得逞的笑。
纪逐鸢拿他没办法,只是宠他。
在达识帖睦迩面前坐下时,纪逐鸢低头将袍襟略朝上提了提,盖住盘在一起的双腿,视线离开那处,虽看不出什么,他的耳朵却红了。
沈书嘴角带着笑,作出恭敬地姿态,对达识帖睦迩寒暄几句。
哈赛因带回来沈书要先睡觉的消息,达识帖睦迩也未动怒,他如今受的冷待多,气性也没那么大了。人一旦从高处落下来,人人都可以到你头上踩一脚,心高气傲反受其害。
“宋泉今日说的,你怎么看?”达识帖睦迩直入正题。
“澉浦失修,要修整扩建肯定来不及,只能将岸上的驿馆、仓库稍作修葺,扎寨也就是一两日的事。只不过澉浦条件实在差,泊不下那么多船,若坚持用大船,那处浅滩,恐怕船都进不去。”沈书又道,“嘉兴官兵多,不在杭州启运,应该是担心张士信会强占他的船。这我还不能肯定,今夜我可找到一人,向他求证。”
“不必求证了,伯颜帖木儿来见过我,方国珍担心两件事,一是船被抢去,二是船被抢去后,张士诚会乘机从海上运送兵马,登岸从后方攻打他。”达识帖睦迩说,“一旦从澉浦出发,八十万石粮就太多了,若我没有记错,吕珍守绍兴,也是从海上给他运过粮?”
沈书想了想,说:“元帅张世谖原是从官河到绍兴,后因河道不畅,改从浙江出海,再到三江口。不过也只运了一万石粮,数量上同此次北运难以相提并论。实则不可用澉浦,是因澉浦运力不足,条件极差,水浊滩浅,港口小,设备陈旧。而论根源,是因为漕粮数量巨大,所用船只大,载重是寻常沙船数倍,吃水深而用地广。还得在澉浦先清一遍淤泥河沙。少也要十一月才能发船,那得耽误更多日子,年前大都也未必能吃得上这批粮。”
“宋泉态度坚定,如果不从澉浦发船,方国珍不会出船。伯颜帖木儿已经修书给方国珍,一来一回要等几天。有一件事,我在想,方国珍不愿意给那么多船,或许可以分为几趟来送。他无非是担心船只离开庆元,就不知道掌握在谁的手里,没船,他能守得住陆路,未必守得住海面。”
大海无涯,海岸线很长,无论怎么守都是守不死的,况且方国珍也没有那么多兵。
“这道理卑职也懂,但朝廷既已插手,按说方国珍就不该再有疑心……”
不待沈书说完,达识帖睦迩摆手道:“张士诚就没有疑心吗?”
沈书一时语塞。周仁已不止一次说过,这批粮出了港,要是都让方国珍的人运,隆平不派人去,鬼知道他们会把粮运到哪里去。也正是因为周仁有此顾虑,沈书对随船北上才有了把握,横竖是要派人去,只要借谈判时把北上的名单定下来,保证白纸黑字的名单里有自己,周仁不答应也不行。
达识帖睦迩:“隆平有多少商船?”
“不多。”沈书道,“许多商船都没有归港,多是走内河的船,出海经不起风浪,载重也远不如方国珍的船。”有一句话沈书没说出来,要是可以用张士诚的船运,朝廷也不至于非得让两部尚书下来主持,正因为要从江浙运粮去大都,张士诚和方国珍一个也缺不得,才会有现在的僵局。
“从澉浦出发,可消方国珍的疑心。”达识帖睦迩疲倦地吁了口气,看沈书也没什么好主意,扶额挥手让他先退。
最好的办法,是方国珍的船到隆平装粮北上,伯颜帖木儿既然是让先把粮食运到杭州。这显然已经考虑了张士诚不放心方国珍,现在方国珍要从澉浦出发,也是考虑到嘉兴官兵多,可以看得住淮军。其次,澉浦港口小,就算议定了需用到船只,到时候也可以推说船泊不进去,总不能就四处乱飘。
“一个个胆小如鼠,干不成大事。”纪逐鸢听见外面雨声,出外将立在墙下的靴子拿进来,生个火盆,在火上扯了根绳子烤衣服。
沈书就带了两件外袍,里衣衬裤就一身,昨晚上在飘香院泡着,回来一身的酒气,闻不惯。两人料想今天是没什么人要见了,张隋去请刘斗,刘斗说要明天晚上才好出门,而且不能在达识帖睦迩的家里见面。纪逐鸢就让沈书把衣服全脱了,裹另外一件袍子在榻上坐着,纪逐鸢把两人的衣服都洗了,进门便连袍子也脱了,袒着上身,也不怕冷。
“杭州也真是好地方。”沈书放下茶碗,旧时临安,是高宗定下的行都,靖康之变,金人掳去徽宗、钦宗,当时的康王赵构,将朝廷迁往南方,之后再也没能重振山河。
纪逐鸢把衣服搭好,过来喝茶,低沉的嗓音念诗,别有一番味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是也不是?”
沈书不禁乐了:“唔,学问见长。”
“背诗有什么难。”纪逐鸢道,“待会你把名单写了,正官是你自己,副官呢?”
“我还未想好。”
“季孟不去?”
沈书想的是,用季孟家里的船,偷运一批粮到大都,只是怎么个“偷”法还要看情形,原本的计划是十月漕粮如果还不能启运,便私下里将季孟岳家囤的粮先卖给郑家,再由郑奇五走海路北上,只不过这样就得反复往来于南北,郑奇五在大都的门路也不广,会有未知的艰难。名单现在就要定下,便不能把季孟定在里头,而太守府里,周仁重用的人里头有个姓林唤作林丕的,或者可以用。
“林丕祖籍在嘉兴,他的祖父在当地有些名望,举家迁往隆平后,好像家里还有族人留在嘉兴。他已经四十多岁,粮道上的事他也过过手,他若去,官府那头就让他去应付。”此外,沈书还有一个想法,“方国珍如果不愿出那么多船,隆平恐怕就不会出那么多粮。”
“八十万石比起江南的产量,已经算少了。”
“大家都知道,但若方国珍坚持从澉浦发船,船只数量上必会大打折扣,漕粮减量,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且责不在隆平。朝廷现在目光都在北方,顾不到方国珍那去。”沈书道,“达识帖睦迩倒是说了个办法,希望可以分批运送。”
“方国珍不会答应,分批那他的船短时间内都别想拿回去,船只长久的不在他自己手里,不等于白送人了吗?他是盐贩,愿意出些许船只,已经是表忠心了。”纪逐鸢对伯颜帖木儿捎信去庆元的举动根本不看好。
数日后两部尚书再次请了双方使者,宋泉示出方国珍的回信,信里的说法跟宋泉的说法一样。
而沈书也私下见过刘斗,知道方国珍不放心,一定要把船停在澉浦。这事儿这么又僵了下来。磨到九月,湖南、湖北、江东、江西四道廉访司治地全部沦陷,形势对朝廷愈发不利。无奈之下,伯颜帖木儿只得答应方国珍的全部条件,带着御酒、龙衣,到隆平宣诏赏赐,看似风风光光地让张士诚低头为大都征粮,实则是让张士诚自掏腰包。张士诚所占地方的课税从不上缴,平白折损八十万石米,怎么算都肉痛。
这事儿瞒也是瞒不过的,伯颜帖木儿、曹履亨二人在隆平只呆了一晚上便启程北上复命。
接着,征粮便开始了。
周仁一听说方国珍只愿出二十艘大船,每船可载八千石,当即便决定,将八十万石漕粮改为十五万石,并发令给各县,当年新米不发,先将各州县仓中的余粮统个数上报,再行调拨。
到这一步上,沈书也没什么可打算的了,只有去信给穆华林,将变数告知他。
晚上,两箱子金条只需一点光便把人的脸照得黄澄澄的,面上是金条,下面也有银和少许珠宝。
“唔,像个铜人。”沈书还有心情拿纪逐鸢打趣。
“舍不得?”纪逐鸢勾了勾沈书的下巴。
沈书坐在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蜡烛,从箱子里拿起一根金条,放下,手掌抚摸过冰冷的金属,叹道:“我爹娘到死,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估计我祖上也没谁见过这么多钱。”
“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活到头,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沈书知道纪逐鸢的本意是宽慰自己,但只要想一想这世上的人劳苦一生,别说这么多金条,有些家里米缸都没有填满过。沈书心底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更知道,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在金山银海中,一生伊始,就能坐拥寻常人穷尽终生也难以得到的财富。
“所以都要求来世。”沈书一哂,摇头不谈这些让人绝望的事,啪一声盖上两口钱箱,唤周戌五进来,张隋和纪逐鸢两人一起将这两箱钱都送去给季孟。
纪逐鸢回来时,沈书还没睡着,等纪逐鸢躺上床,沈书翻身过去把他抱着,头抵在纪逐鸢的脖子里磨蹭。
纪逐鸢先是亲了亲沈书的额头,过了会,沈书还没睡着,纪逐鸢便把手伸进他的单衣,顺着他的耳廓向下亲吻。